正文

公債委員 作者:張資平


第二天陳仲章和阿歡都很早的起來了。他們倆圍著一個火盆向火,很和睦的在議論昨晚上的經(jīng)過。

“真的,昨晚上把我駭昏了。我怕你真的發(fā)狂了。哈,哈,哈!”

“我自己也昏昏迷迷的,像發(fā)夢般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那時候真危險得很!如果有刀,有剪在我面前,那怕不拿起來向自己的咽喉刺了去。……”阿歡低著頭注視自己昨夜咬傷了的腕上的傷痕。

“多蠢的女人!自己把自己嚙到這個樣子……”仲章只手捧著女人的腕,只手在撫摩她的傷痕?!拔易蛲砩匣貋頃r,你怎么一句話也不說,為什么裝出那么難看的樣子!”

“一個人一天到黑坐在家里不寂寞么?天氣又冷,我的身子又不好!等到太陽下了山還不見你回來!我當(dāng)你不要我了,不理我了,跑到什么地方去歇夜了!我天天望不見你回來都是這樣想的!……”

“蠢極了??觳灰@樣想!誰會不理你?誰會不要你?”

“真的不要把我丟了喲!你不要我時,我真的沒有地方去了!”阿歡像小女兒般的紅著臉說。

“你完全不知道人生的艱苦!你們每天所憂慮的事就是這么簡單的。我們男子每天是要到外面勞動的,所憂慮的事也很多很復(fù)雜。想弄點生活費就不能不向人低頭,這是最痛苦的事,比給人打幾個嘴巴還要痛苦。像我這樣的人更要受人的氣……”

“那我也知道。但是你過了時刻還不見回來,我心里是很難過的。聽見了你的足音,才安心了。我原想等你回來和你歡笑的說幾句話。到后來看見你全沒有自覺遲回的態(tài)度,我又轉(zhuǎn)樂而為恨了,免不得賭氣的不理你,要你反省,知道自己回遲了。不知道什么緣故,我近來是喜怒無常的,真對不住了。別家的主婦,她們的老爺們十天二十天不回家都不覺得有什么,也不猜疑。不知什么緣故,真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有這種怪癖,像狂人般的怪癖。

“這也算是你的好處。我們倆共住也算是奇緣,哈,哈,哈!剛才吵嘴,過了一會又和好了??纯春秃昧耍蝗坏挠执蚱鸺軄砹?。哈,哈,哈!”

“這叫做人以類聚。是不是這樣說?是不是?笑什么喲!人家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問你!我們狂人是和狂人作伴的,是不是。哈,哈,哈!”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

“又在下雪的樣子。你看突然的冷起來了。”

“下雪吧!你聽,外面很靜的,像沒有人來往。還下雪么?真悶死人!”

“我常這么想喲,我們倆對坐著時,好像這世界里沒有你這個人。我這么想喲,不是沒有你這樣的人么?是你呢?還是我呢?又像這世界里沒有我,只有你的樣子……”

“真的,人類對人類的心是不可思議的。我還不是這么樣想,我們彼此都健在時沒有一天不吵嘴,沒有一天不相罵;有一天你或我一個人死了時,剩下來的一個,孤孤冷冷的多么難過喲!真的有了這樣的一個日子,我覺得世界雖大也是空無一物吧!……”

“所以我說,我要先死的,比你先死!你先死了是不行的喲!剩下我一個人多悲慘,多可憐!”

“人的生死怎么能夠聽人自由的要求呢?人的生死是有定數(shù)的。你真是個小孩子,在說傻話?!?

“我真的先死,那么是要和你永別的了,是嗎?死了后再會不著的了,是嗎?”

“你真是個傻孩子!”

“想起來真的令人難過。想到我們遲早有一次要死別,我覺得很悲慘又很寂寞?!?

“死生有命……那是沒有法子的。”

“……”

仲章和阿歡都在打著寒抖注視火盆里的炭火。

外面的道路給雪深深的埋在下面去了。

“那件外套雖然破爛些,穿著去吧!你看雪多厚!”阿歡送他走出門首來。他還是穿著舊的灰色絨長衫出去。阿歡目送著仲章的后影在寒空中消滅了后才嘆一口氣回屋里來。他今天心里很歡快的冒寒出去,他打算到縣署里去會梁委員。他離縣城的距離愈近,他的歡快的心漸漸的暗淡起來。他怕大街上的玻璃窗鏡把他的丑惡的臉子,寒酸的姿態(tài)映出來,他只揀少人往來的小街道上走。

幾家洋貨店的玻璃櫥里掛著的美麗的衣帽和毛皮的外套引起了他的羨慕與嫉妒。

“人類的貧富懸殊若此,又安能禁人莫嫉妒?!?

他沒有勇氣逢人便低頭鞠躬了。他到縣署里去問了一問,知道梁委員還沒有出來。他又忙到梁委員所常出入的禁煙分局去,也說今天梁委員沒有來。他悲觀極了——因為他衣袋里所存的沒有幾個錢,他更覺悲觀,——他還是和昨晚上一樣抬著疲倦而不高興的臉孔回家去。他到家時天色早黑下來了。他敲了敲門,不見阿歡答應(yīng)。他把門一推,門是開的。他走進(jìn)房來,黑暗地看不見什么。該是上燈的時候,怎么洋燈還沒開亮呢。

“歡!”

“唔——對不起了。你走了后,頭忽然的痛起來,又發(fā)了惡寒?!卑g在床上的被窩里發(fā)出一種悲音。

房里面滿蓄著郁熱的臭氣。他回想著昨晚上的事,他打了阿歡幾嘴巴,他把阿歡推倒進(jìn)雪里去;他禁不住感著一種能使他顫栗的憂懼的打擊。他忙開上了燈火。

“想吃什么嗎?”

“不……”阿歡仰臥著搖搖頭?!拔业男乜怖飦y得很,亂得敵不住。我心里也覺得很寂寞,不知什么緣故我覺得今天特別的寂寞,寂寞得敵不住。”阿歡的紅熱的雙頰上的淚珠在燦爛的放光。

“睡一會就會好的,你不要太多思慮了。自己保重些才是?!彼戳税窗g的腕脈,又看了看她的舌頭。后來他取出體溫計來,測了測她的體溫。檢了后把體溫計取出來在燈下一看,水銀柱達(dá)四十度以上了。他不敢把體溫計給她看,忙把它收藏起。

“我的病不要緊么?真的就會好么?”

“就會好的!過三兩日就會好的!”

“如果就這個樣子死了,我真不情愿!”阿歡在啜泣。

他拼命的安慰她,勸她不要多思慮,不要哭;但阿歡像沒有聽見還不住的哭。他沒奈何挨著饑,冒雪跑到最近的一家醫(yī)院去。他站在醫(yī)院的門首,按了門鈴,里面像沒有聽見,不見有誰來開門。他再按了一會,才見有一個穿西服的少年開門出來。這少年當(dāng)然是這醫(yī)院的仆歐了。這仆歐看見他穿的衣服,知他是個窮鬼,臉上表出一種輕蔑的樣子,他怕仲章會跑進(jìn)去,搶先的跳出門首拒絕他。

“本院的先生都到城里看病人去了。規(guī)定時間內(nèi)的出診費五元。規(guī)定時間外的出診費十元。先生們要九點以后才得回來。是規(guī)定時間外了。況且雪又下得大,今晚上是不得到你家里去了的。明天你再來吧。”

他找了幾家醫(yī)院都是一樣的拒絕他。最后他跑到一家新開業(yè)的,沒有許多病客來光顧的小醫(yī)院去。他把阿歡的病狀詳詳細(xì)細(xì)的告訴了這醫(yī)院的年輕的院長后,等了三十分鐘花一元二角錢買了一包藥粉和一瓶藥水。年輕的院長答應(yīng)他明天下午有空就到他家里去。他還想和這個院長談一談,但院長像怕他的樣子,把藥的服用法說明一遍后忙跑進(jìn)里面去不出來了。

“畜牲!你們都是崇拜黃金的畜牲!你們不是怕我的丑惡的臉,也不是怕我穿的舊衣服!你們是怕我沒有錢給你做診察費!畜牲!”

他出了醫(yī)院在官道上低著頭走。他聽見迎面有幾個人在說話,忙抬起頭來看,原來是四個腳夫抬著一口空棺材。他望見了棺材,心里很不快的忙折進(jìn)橫路去不愿看這個不吉的東西。他當(dāng)看見這個空棺是對他的一個兇兆。

醫(yī)生說病人吃點生果不要緊,最好是蘋果,其次頂好的雪梨和香蕉都可以吃點兒。他到青果店里買了兩個蘋果裝進(jìn)衣袋里去。醫(yī)生又說最好買點冰用手巾包好放在病人的額上,把頭腦的熱度冷卻一冷卻,他到冰店去又跑了許多的路。他衣袋里的二元七個銅角子也快要完了。

他一面在雪路上走,一面后悔昨晚上不該對她有這樣殘酷的行為。他覺得阿歡是個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他想到這一點,他悲痛極了——悲痛得幾乎哭出來。

“這個不幸的女人——可憐無告的女人是給我殘殺了!”他流著眼淚在雪路上走。他幾次想跪在雪里去向上帝祈禱,求上帝救阿歡的命,求上帝恕宥他的罪。

酷寒的一夜,他坐在阿歡身旁看護(hù)她,看護(hù)她至天亮。他通夜未曾合眼。阿歡像睡了,但突然的又睜開眼來,她看見他坐在她的身旁,心里很舒服的握著他的手再睡下去。阿歡的熱度太高了,很苦悶的,看看睡下去了,又翻來覆去的醒了過來。他望著阿歡的苦狀,心窩里像受著利刃的刺,異常的難過。他很后悔也很羞恥從前對她的冷酷的殘虐的行為。

病人終夜不斷地呻吟著!病人和他都覺得這晚上的一夜特別的長,不容易天亮。

薄明的光線由窗后射進(jìn)來。只一晚上,阿歡的臉色看得出來的變了,變得異常的蒼白了。她的雙頰也瘦落得多。精神也衰頹了許多。

到了正午時分,雪后的云間微微的露出一點陽光出來。但只一刻工夫寒空又暗回去了。下午三點鐘前后,昨夜的新醫(yī)院的年輕院長坐了一架人力車來了。

醫(yī)生把阿歡診察了后,仲章送他至門首。

“病是流行感冒癥,近來很流行的病。病狀算很重的了。肺弱的人最怕沾染這種病癥??醋鸱蛉讼窳鳟a(chǎn)過來的樣子……一面的肺又患了頗重的結(jié)核癥。在家里的看護(hù)無論如何是不周全的。我看非入院調(diào)理不可。不是敢保證入了院就救得回來,但是……今年患感冒癥的病人大半是有身孕的婦人或是產(chǎn)后的婦人,也很危險……”年輕的醫(yī)生很冷靜的但很關(guān)心似的替他介紹一家大病院并把入院的手續(xù)詳詳細(xì)細(xì)地告訴他了。最后他還取出一張名片把大病院的院長姓名寫上去,介紹他去會那大病院的院長。

他給這個年輕醫(yī)院院長駭昏了,嚇得雙腳麻醉著提不起來。雪又下得更大了。他托了鄰家的老媽子看著昏迷不省人事的阿歡。他冒雪跑向年輕醫(yī)生所介紹的大病院去。

大病院的院長看了年輕醫(yī)生的名片,忙叫請他進(jìn)來。等到他進(jìn)來時,院長又表示出一種不高興的態(tài)度和他交談,不單不高興,還用冷笑和侮蔑的態(tài)度和他交談,因為仲章的丑惡的臉子和舊的灰色絨長衫實在引起了不少的和他接觸的人的反感。雖然說是“醫(yī)仁術(shù)也”,但這大病院院長還是個人類——生在世態(tài)炎涼的社會里的人類,他并不是神,不是上帝。他一眼看定了仲章是無經(jīng)濟的能力送阿歡入院的人。

“入院要先交一星期的住院費?;锸尺€在外?!贝笤洪L去后,庶務(wù)員出來招待陳仲章,他從仲章的帽子至仲章的舊爛了的靴觀察了一會,把入院的用費告知仲章。“決意入院就要早一點把定錢交來,因為近來病客很多,現(xiàn)在只有一間病室空著。若不先定,第二個來定時,那就對不住了?!笔鼊?wù)員更明白的更懇切的說明給仲章聽。

他由大病院出來,一點主意都沒有,不知道送阿歡入院好呢還是不入院好。他只呆呆的站在雪中不轉(zhuǎn)睛的望著路旁的一株枯樹。他像石塑一般了。

他想若真的阿歡之死逼在目前,那末我就向著這株樹把頭顱撞破,死在雪里面的好。他的腦里只有救阿歡的命這一件事。以外的事他一點不想了,也無暇想及了。在這世界里——無情的世界里只有一個事業(yè)留給他做的了。只一個可尊貴的事業(yè)就是把可憐的阿歡的生命救回來。除了這件事業(yè)以外,在這無情的世界中我是再無事業(yè)可言了。救她!快救她!只要能救她,無論如何的痛苦我都情愿受,無論如何的手段我都情愿干,無暇再選擇了。

他想進(jìn)城里去找所有的認(rèn)得的人借錢去,不計多少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回來。他提著麻木了的腳再開始跑路,他走快了撞著人力車又撞著貨車。有時碰著無情的兇漢,把他大罵一頓。

他找了五六個傳道學(xué)校時代的同學(xué)。有的搬了家。有的回鄉(xiāng)下去了,不住城里了。他肚子也餓了,身體也疲了,到后來他找著了兩個舊同學(xué)。但傳道學(xué)校的舊同學(xué)都是吃教會飯的偽善者,他們說他是背教者,當(dāng)他是個魔鬼的門徒,并不理他。第一個舊同學(xué)對他說:

“你是個前程遠(yuǎn)大的人,何苦為這無聊的女人奔走得這樣的辛苦。我真為你可惜……對不起……”

第二個舊同學(xué)對他說:

“死生有命的。不會死的人在家里看護(hù)也不會死。會死的人入院還是要死的?!瓕Σ黄稹?

他元氣頹喪的在歸途想起同事的梁委員來了。他想起梁委員前天對他說的話來了。

“我把這個差事讓給別人吧。托梁委員交涉點補助費回來,先把她送進(jìn)醫(yī)院去了再說?!彼粋€人在黑空中踏著雪塊跑到梁委員家里來。恰好梁委員在家。他把來意對梁委員說了。

“恰好有一個人想干這個差事,情愿出一百元的補助費幫還給先任委員。你真的不愿干了嗎?那末明天我在×禁煙局等你,你今晚上把辭呈寫好,明天交給我,我?guī)ソo那個人叫他兌錢。”

饑不擇食的陳仲章唯唯的答應(yīng)了梁委員,一文錢沒有借到手的跑回家來。雇托的鄰家的老媽子早不在了。阿歡一個人睡在黑暗的房子里。

“怎的這樣晚才回來?”

“想籌點錢。是的,明天可以弄點錢來。本來不入院也可以的,不過入了院病好得快些。”他想到把這公債委員一辭掉之后,自己就是失業(yè)的人了,再不容易覓飯吃的了。他心里萬分的悲哀,眼淚也望肚里吞不敢給阿歡看見。

“籌得來這樣多錢?”阿歡氣力微弱的說。

“唔,縣署里答應(yīng)支借一百塊錢。明天去取?!彼读艘痪洹_@晚上他全沒有睡。上午在禁煙分局里吹了幾泡煙,買冰的錢也沒有了。他一夜上幾次出門外去取了雪回來包好安放在阿歡的額上和胸部替她冷卻高熱的體溫。阿歡一晚上很苦悶的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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