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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孤舟遇險夜渡重洋 兩小無猜春生錦被

戰(zhàn)地鶯花錄 作者:李涵秋


趙玨當時見他母親發(fā)怒,口口聲聲責備自己,正猜不出為甚緣故;又見他母親從案上擲過一束紙卷,慌忙向地下拾起來一看,原來是陸軍學校里申送自己到部里應試的一封公文。又聽見他母親接著說道:“起先我百般的問你這事,你都向我支吾,說校里不曾申送你去應試。今天這封公文又打哪里來的呢?顯見得你不求上進,只想茍安。我雖然猜不出你安的甚么心腸,單論你這欺瞞長上的罪名,也就無從解免。你全不想你實原系世代簪纓,只不過外間那一班志士,陡然將一個大清帝國弄得社稷為墟,不得而已才叫你們向這學校里經(jīng)過一番,做將來進身之階。像你這樣闒茸,以后拿甚么去榮宗耀祖?若使你父親在世,我又何須操這樣的心?如今把這重擔子全卸在我身上,又親眼看你這樣不成材料,你替我想想,活在世上還有甚么希望呢!”湛氏說著也就哭了。趙玨忙陪笑說道:“母親不用生氣,其中也有一種情節(jié)?!闭渴喜淮f完,接著說道:“甚么情節(jié)不情節(jié)?我再也不來問你,但是你對于此事,究竟入京不入京呢?”趙玨道:“既然校中將兒子名字申送到都,如何可以不去應試?”湛氏點頭道:“好好,我只要你知道應試要緊,立即動身,先前的事一概不用再提。你究竟定在何日啟程,你告訴了我,我須得同你妹子料理料理你的行囊物件?!壁w玨想了一想道:“兒子此番也不同別人結(jié)伴,卻好方鈞隨他姑丈家眷一路入京,我就偕著他走,路途上也有照應。方鈞今天還告訴我,大約準在出月初間。”湛氏笑道:“這個更好了。但是你的話我總有些不很相信,可著人前去將方少爺請到我這里來,我來親自拜托他一切?!壁w玨答應了,立即打發(fā)人去請方鈞。

方鈞聞召即至。湛氏便絮絮的問著他說:“難得你們小弟兄此番遠行,可巧遇著你們令姑丈寶眷一同就道,這是我再放心不過。五日后我就著人將玨兒行李押送到你們船上,并請你替我在你們令姑母面前請安問好。所有小兒年輕,各事全賴他們兩老人家當著自家子侄一樣看待,但不知令姑丈附搭哪一家輪船?”方鈞笑道:“璧如大哥的事,伯母一切放心,不用懸念。至于輪船一節(jié),家姑丈因為附搭海輪,必須在上海還要另行換船,轉(zhuǎn)多周折。家姑丈自從卸職以來,身邊卻還有一只五大官艙的海船,他老人家歷次往來南北,販運貨物全乘此船。上船之后,各事可以自主,水手等人又全是當日跟隨過家姑丈的兵士,熟諳水道,駕馭得法。等到動身時候,小侄當命人來搬運璧如大哥的物件,萬無一失?!闭渴闲Φ溃骸斑@樣辦法更好了。你們一抵了京都,須快著寫一封平安信給我,不可叫我盼穿雙睫?!狈解x笑答道:“這個自然理會得,伯母無庸多囑?!狈解x坐了一會,見湛氏沒有甚么話可說,隨即告辭,依然偕著趙玨向他書房里走來。方鈞笑道:“這是從哪里說起,大哥方才要替我在寶珠寺餞行,誰知替人餞行的人,別人又須替你餞行了。你不是要瞞過伯母不肯入京,如何又被伯母知道,硬逼著你也長行起來?”趙玨也忍不住好笑,遂將剛才的事一一告訴方鈞。方鈞笑道:“這就難怪了??蓱z你同林家小姐,咫尺尚且山河;如今真?zhèn)€遠隔山河,可想大哥心緒必然惡劣。寶珠寺之聚,我們當然取消,轉(zhuǎn)是此番入京應試,去取原不能預定。我替大哥設(shè)想,定然希望不蒙錄取的好,才可以趕緊遄返故鄉(xiāng)呢?!壁w玨笑道:“人家心里麻煩得很,你還拿話來奚落我,可想你不講交情?!?

兩人正自談笑,忽聽得窗外“窸窣”“窸窣”有腳步聲音,接著笑進來說道:“哥哥如何竟自有了行期了?我已將人替你約定下來,若是遲走得十日八日,包管你可以一見?!闭f到此處,已走近書房,猛抬頭看見方鈞在座,不由含羞帶笑的倒退了幾步,不肯進來。方鈞見是趙瑜,也不由臉上一紅,知道他們兄妹要在此談話,自己在座很不方便,早趁這個當兒向趙玨說了一聲道:“我們早晚再見罷,若沒有閑空,便在船上相會也好?!闭f著徑自走了。趙玨送了他幾步,急轉(zhuǎn)身回來,忙向趙瑜問道:“妹妹適才說的是甚么?”趙瑜笑道:“轉(zhuǎn)眼不是中秋佳節(jié)了,我們校里例行停課一星期。我同賽姑約好了,叫他便在這假期之中到我們這里走走,他已經(jīng)答應了。我適才又聽見母親說哥哥初二日便行動身,不是白白將這機會錯過了么?”趙玨嘆道:“這有甚么法兒呢,娘一定逼著我進京,我又沒這權(quán)力能使方鈞的姑丈延緩著十朝半月。難得妹妹為我用盡心機,以后你會見他的時候,倘能將我愛慕他的意思吹入他粉耳朵里,叫他千萬等候著我,不要被別人家聘了去,那個我就感激不盡?!壁w瑜點了點頭,又道:“哥哥此去還須將功名大事放在心上要緊,至于這件事,我都有布置,你可不用記掛著,分了應試的心?!壁w玨此時猛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從身邊掏出那一只戒指遞給趙瑜,說:“這戒指兒,妹妹仔細拿去罷,我?guī)缀跬鼌s此事,沒的把來放在身上一般誤帶到北京去,那才是笑話呢!”趙瑜笑道:“就使哥子帶到北京去,這點點物件也沒有甚么打緊?!闭f著接過來向手指上一套,笑著向后邊去了。

不曾隔了幾日,方鈞便在動身前一天親自來約趙玨,告訴他:“我們的船泊在南臺江汊里,所有姑母那邊家具均行上船,準于明天清晨起程?!闭渴系昧诉@個消息,也便命家人們將趙玨行李押送到他們船上。當晚無事,母子兄妹少不得彼此叮囑了一番。

第二天趙玨起了一個絕早,辭別母親同妹子,欣然出城去了。剛上了船,早見方鈞同他的姑丈姑母以及姑表兄妹大家都坐在船上,水手們各事均已布置妥帖,便待開行。趙玨同方鈞的姑丈姑母本來是常常見面的,到此重行見了禮,送趙玨上船的家人告辭回去。方鈞的姑丈倏的走上船頭,招呼水手們扯篷轉(zhuǎn)舵。霎時間他那姑丈忽然在船頭上吆喝起來,方鈞同趙玨不知為甚緣故忙走出來瞧著。只見他姑丈面前垂手站著一個黑巍巍的漢子,向他姑丈陪話,旁邊還有幾個水手,一般笑著向他姑丈央告說:“小的們伏侍老爺,長途辛苦,老爺沒有一個不憐恤小的們的。此人系小的們的好朋友,他又是孤身一人,不敢多占老爺船上地方,只在后梢上面權(quán)行躲一躲風雨。到了京城,他多少也給小的們些銀子,這銀子就算是老爺賞給小的們酒錢。先前原想瞞著老爺,今既被老爺查察出來,還望老爺成全成全這漢子罷?!彼谜捎秩轮f道:“我們這船,今番是裝著家眷的,他這漢子,我又從不認識,知道他是好人歹人!你們大膽,也不告訴我一聲就擅自讓他搭我們的船入京。我此刻若是趕他上岸,顯見得我老爺沒有容人之量,你們只叫他在后梢上各事安分些。我老爺戎馬半生,原也不畏懼奸人謀害,倘若有點不法的舉動看在我眼睛里,我能容情,我艙里懸掛的那把虎頭九節(jié)連環(huán)大刀它是不肯容情的?!闭f畢憤憤的掉轉(zhuǎn)身子重行走入艙里。那些水手大家笑著,伸了伸舌頭,將那漢子依然帶入后梢去了。

是日卻好風恬浪靜,海水不揚。水手們忙著燒了神福,三棒鑼聲,扯起半篷直向外洋駛?cè)?。如今且趁著他們開船這個當兒,必須先將方鈞姑丈家世人口敘一敘,后邊許多事跡方才有個著落。

原來方鈞的姑丈姓劉,官印金奎,是個武進士出身。在前清時代曾做過浙江金華府的游擊,后來一直薦升到記名總兵,不日可以補授參將實缺。后來便因為革軍四起,各省光復,所有舊日的文武官僚大半都投閑置散起來。論他的資格,便在民國博取一個旅長師長也還容易;無如他生性頑固,決意不肯附和那些偉人志士,慨然挈著家小遄返福建故里。他同徐州張大帥本拜盟弟兄,張大帥也曾寫了好幾次信,招致他到那里統(tǒng)帶軍隊,劉金奎欣然答應。他知道張大帥平素宗旨,也想同他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效忠故主,為將來復辟地步。還是他的夫人方氏頗有遠見,苦苦攔著他說:“你今年也有六十多歲的人了?!恍詹辉倥d’,如今既已改變政體,全靠你們這幾個衰朽老臣,未必便能挽回天命。家中有的是銀子,下半世可以吃著不盡,何必再辛辛苦苦重作出山之想呢?”劉金奎本來有些懼怕老婆,只得連連答應。但是自己不肯服老,近年來常常帶些銀子來往張家口一帶販運皮貨向南邊各省地方銷售。自從易官而商,不數(shù)年間已積累得有十余萬余財產(chǎn)。方氏夫人只生了一子一女,子名大鏞,年逾弱冠,至今一共還不曾娶嫁。因為這位大鏞生得呆頭呆腦,一臉的鮮紅疙瘩,仿佛大麻瘋一般,沒有一家肯與論婚。至于他的那位妹子,雖然同大鏞是一母所生,姿態(tài)身段卻與乃兄大不相同。論這位秀珊小姐的標致,雖然及不得趙瑜,也要算是百中挑不出一個的人材。芳齡十七,比較方鈞只長著一年。方氏夫人久已想將這愛女給她內(nèi)侄方鈞為妻。無如方鈞還是個小孩子家的心理,以為娶個妻子都要比自己年紀小些,不該比自己年紀長些,又因為一心一意想慕趙瑜,全然沒有想娶他表姐姐的意思。方氏夫人哪里猜得出他的用心?有一次寫家信給他哥嫂的時候,便明白提著這事。方鈞得了這個消息,隨即背地里也寫了一封家信,叮囑父母不可答應這段姻事。他父親方浣岳接到這兩封信,正沒做理會,轉(zhuǎn)是方鈞的母親出了一個主意,說:“外甥女秀珊還是當年在家鄉(xiāng)見過一次,其時他年紀不過才得四五歲,近年長成,還不知道他性情模樣畢竟如何?兒子既不愿意同他家結(jié)婚,或者外甥女生得丑陋也未可知。在我看,你不如回姑娘一封信,叫他們挈著子女到京里來盤桓盤桓,那時候相機行事。其權(quán)在我,方不至于誤事。”浣岳聽了大喜,便真?zhèn)€照著他夫人主意辦了。

劉金奎同他夫人得著此信,卻好心里也想將家眷移居北京,同他舅爺住在一處,各事有個照應,即便兒女將來姻事也可以在那里料理料理,總比這福建一隅地方覺得便利些。隨后從北邊販運皮貨,就可以只身南下,兼省內(nèi)顧之憂。當時將這意思同方氏商酌,婦人家聽見“歸寧”兩個字,再沒有比他快活的,滿口的答應不迭。所以此番全家北上,內(nèi)中有這許多緣故。

再說他們這一只海船,原是劉金奎的祖父手里遺留下來的。他的祖父在清朝嘉道年間,原是閩浙地方一個海盜,黨羽眾多,像這樣的船不下有二十余只,出沒海濱一帶,劫掠行商,聲勢甚大。當年承平日久,文恬武嬉,武備久已廢而不講,所以他的祖父,縱橫海上四十余年,從來不曾經(jīng)過官兵剿辦。晚年生有二子,長子名字叫做劉鯨,在十幾歲上因為習學泅水,驟遇海潮淹沒身死。他祖父哀痛非常,總覺得是自己造孽太多,乃遭天譴。這一年,便立志改行為善,舍舟就陸,做起一份良民人家來。次子劉鰲,便是劉金奎的父親了。他祖父臨死時候分咐劉鰲將所有海船全行發(fā)賣,只留了一只極堅固的留給兒子,命他飄蕩洋海,做些販賣珠寶的生意。

劉鰲為人極其忠厚,很積蓄了些財產(chǎn)。單傳劉金奎一子,自幼生下來膂力異常,頗有他祖父遺風。劉鰲遂一心一意命他習武。劉金奎幼年便喪了父母,他也習知他祖父當日事跡,便在做官時候輕易不肯將這船舍掉,留為子孫一種紀念。轉(zhuǎn)不料后來罷官歸家,還藉著這船之力來往南北,經(jīng)營起商業(yè)來。歷年這船身經(jīng)雨打風吹,不無腐蝕。劉金奎卻是隨時修理,油漆得簇然一新,通體又加了一層鐵皮,格外完固。劉金奎卻沒有別的嗜好,天性愛酒。臨行之頃,在福建城里購了好幾壇美酒,便是親友們贈他的路儀,大家也都是買著成壇酒來送到船上。等到一開了船,他在艙里沒有消遣,老實便一杯一杯的痛飲起來。方鈞本來酒量很窄,劉金奎便問著趙玨能飲多少?趙玨笑道:“晚輩在學校求學,除得三餐茶飯,規(guī)矩是沒有涓滴到口,所以講到飲酒這一層,晚輩萬不能奉陪老伯?!眲⒔鹂Φ溃骸拔抑澜陙硗忾g鬧這‘學?!?,幾乎鬧得煙舞漲氣。政府拿著白花花的銀子養(yǎng)你們這一班學生,沒有別的好處,只有將你們拘束得像個囚犯一般,不許你們嫖賭罷了,怎么連一杯酒兒都管著人不許吃起來?難道這就叫做‘教育人材’不成?不是老夫說句放肆的話,像我當初就不曾進過學校,卻是天生成的酷喜吃酒,同人家打起仗來,一刀一槍,酒越吃得多,力氣越使得出,通不曾像你們這樣蝎蝎蜇蜇似的,簡直同個女孩子一般。這也算是陸軍學生?你敢同我賭一賭,我們到船頭甲板上,你同方鈞兩個人對拼我一個,看是你們不吃酒的同我這吃了酒的誰勝誰負!”說著放下酒杯子就要向船頭上跳。嚇得趙玨諾諾連聲,說:“晚輩何敢同老伯比較力量?晚輩情愿在老伯面前罰飲三大杯何如?”劉金奎聽了,方才歡喜起來,拍掌大笑道:“好好,這才爽快呢!你吃三大杯,我吃十大杯陪你!”方鈞這時候盡躲在一旁發(fā)笑。

趙玨勉強將酒吃完,已有些天旋地轉(zhuǎn)。轉(zhuǎn)是劉鏞平素能同他父親對飲,此時早走過來同他父親嚷要吃酒。劉金奎用一只手摩著劉鏞的頭,笑向趙玨說道:“我這兒子,別的我都不喜歡他,只是這吃酒的本領(lǐng),簡直能傳老夫的衣缽。你不用客氣,盡管同鈞侄先行用飯,看我們父子倆再吃一壇給你們看?!眲⒔鹂酥票騽㈢O道:“你母親同你妹子在后艙里吃過飯沒有?”劉鏞嘻嘻的笑道:“妹妹敢是吃不下飯去了?!眲⒔鹂@問道:“怎么,難道他暈船不成?今日卻沒有風浪!”劉鏞又笑道:“不是暈船,我怕他偷看這相公要看飽了,怎生會得再去吃飯?”說畢便用手指著趙玨。劉金奎卻不曾留心他說的話,轉(zhuǎn)是方鈞羞得臉上通紅起來,狠狠的向劉鏞瞅了一眼,低低罵道:“你又在這里亂嚼舌頭了,說得的話說,說不得的話也來胡說!”劉鏞急道:“我為甚么亂說?你坐在外邊哪里知道,我是親眼看見的。這相公早間才走入艙里,妹子就隔著艙板仔細向他瞧著,母親還同妹子講說這相公比你還生得標致。你通不知道生氣,還使勁的攔我?!狈解x又好氣,又好笑,也不敢再去同他辯駁,怕被趙玨聽見要笑話自己。再看看趙玨,幸喜已經(jīng)沉醉,雖然勉強坐在桌上,早將頭伏下來,仿佛要睡光景。

用過午膳,方鈞獨自一人立向船頭上徘徊海景。只見四無涯岸,水光接天,那船就像駛馬一般偏迎著那顆斜日直向前進。連日在船艙里大家閑著沒有事做。劉金奎除得吃酒,便將趙玨他們喊到面前滔滔滾滾的說個不了,有一大半的話都是誹謗新政,痛罵共和。他們也不敢拿話去駁回他,只有唯唯諾諾的答應著。方氏因為趙玨生得清秀,也不時的命方鈞將他帶入后艙里閑話,問問他的家世,又問他們姊妹倆可曾同人家結(jié)婚不成。趙玨一一對答明白。方氏很是歡喜。他們做武官的人家,原不講究甚么禮節(jié),每逢趙玨入內(nèi)閑話,方氏都不叫他小姐秀珊回避。秀珊往往看見趙玨同他母親講話,他便在旁拿眼去偷瞧趙玨的容貌,及至趙玨回過臉來偷看秀珊,秀珊又將個粉臉垂下了。有時候彼此無意中打了一個照面,四眸相合,秀珊便忍不住羞暈一紅。無如趙玨此時心心念念都垂注在林賽姑身上,以為將來的婚姻斷然非賽姑不屬。雖然覺得秀珊也生得姿態(tài)明艷,他卻沒有一毫私念。無如劉鏞很不以他母親為然,幾次攔著母親,說妹妹已經(jīng)長成了,不應該放這姓趙的進艙來羅唣。方氏罵了他幾句,說:“這有甚么打緊,又不是你的妹妹獨自同趙家少爺會面,有我坐在艙里,難道趙家少爺就將你妹妹偷跑了不成?”劉鏞憋著一肚皮氣不敢同他母親駁詰。他轉(zhuǎn)去攔著秀珊,說:“一個女孩兒家,不識羞恥,一個驀生的人同母親坐著,你不藏躲起來,究竟安的是甚么心?我也知道你人大心大,怪不得那一天姓趙的甫經(jīng)上船,你早就在窗子里看得一個不亦樂乎!你做夢呢,放著我做哥哥的還不曾娶親,難道老子娘就肯先替你招個女婿不成?”說著只管用手指在臉上刮著羞他,招得秀珊哭鬧起來。被方氏查問明白,又痛痛的將劉鏞罵了一頓,撫慰著秀珊道:“好兒子,你休理會你哥哥的話,他的為人同畜生一般,這是你知道的,有甚么話不能信口胡嚼?你同他一樣見識,沒的叫人轉(zhuǎn)笑話你。今天時候已是不早,收拾收拾大家睡了罷。我看你身上只穿著這一件夾衫,總應該覺得太涼,你通不聽見海面上漸漸起了風了,八九月間天時不正,寧可保重些,不用在路途上又鬧起病來?!?

秀珊聽他母親這一番話方才止住了哭,順手便去開他那個衣箱,意思想要取一件背心出來加在身上。剛走近左首窗邊,離放箱子的地方隔不了幾步,猛聽得“豁瑯”一聲,箱子上面存放了有些零星物件一古攏兒向艙面上傾倒下來,接連便覺那船身一側(cè),秀珊小姐幾乎立腳不定,踉踉蹌蹌的退了有十幾步遠,嚇得失聲怪哭,一手扶著床柱子。方氏也是大驚。不到半晌功夫,只聽得風聲水聲異常澎湃,那船行的速度格外飛快,只是顛來簸去,仿佛在秋千架上一般。母女兩人剛在房艙里面面相覷,沒做理會,又聽見外間人聲鼎沸,內(nèi)中夾雜著劉金奎的聲音,只喊著:“水手們趕快落篷!”水手便一齊吆喝著扯那篷索。誰知風力太猛,將那三面大篷鼓得像幾座銀山一樣,一時間再也落不下來。這時候趙玨方鈞都還不曾入寢,扶著艙板走進船頭上偷眼一看,只嚇得縮頭不迭。原來滿天漆黑,星影全無,海面上的浪頭一陣一陣直向船舷上打來,三座風篷,已有半邊斜入海里,那船身便直傾過去。方鈞同趙玨都一齊滾入艙里,顛簸得橫七豎八。內(nèi)里方氏母女以及婢仆們一時哭聲大作,慘不忍聞。劉金奎卻毫不畏懼,忙趕入內(nèi)艙,向方氏他們說道:“海上遇風是常有的事,你們不用害怕,今天卻是怪我大意了!我在傍晚時候就遠遠看見西南角上有一片黑云,定然會有暴風。然而我拿穩(wěn)這風,須在三更時分才得鼓動,不到四更就該平息,所以托大,不曾預先分咐他們先將風篷扯落下來。這時候就是這風篷危險也還不怕他,只要再走十幾里路,便有港口可以灣泊。你們這一鬧,轉(zhuǎn)將我鬧得六神無主了?!?

正說之間,那船又猛顛簸了一陣,頓時平平的不再欹側(cè)。劉金奎又跳上船頭,方才知道水手們已經(jīng)斫斷篷索,三道大篷已落下來。劉金奎大喜,喊著:“不妨事了,不妨事了!”大家這才心里稍覺寧帖。劉金奎便一疊連聲叫人燙酒來壓驚。無如那幾個仆人被適才這一頓顛簸都站立不住,嘔吐狼藉,疲憊不堪。劉金奎見沒有人答應,自己便提了一個燭臺親自走向一小艙里,是安放酒壇的所在。及至近前一看,可惜那些酒壇子都倒在艙板上,流了一艙的好酒,再沒有一壇完整的可以吃得。劉金奎這一急非同小可,雙腳齊頓??汕杀阍谒D腳時候,又是一個浪頭比山還來得利害,“撲通”一聲直打入船里,水聲汩汩,淹了有小半船水。船身一傾,劉金奎站立不穩(wěn),一個觔斗直跌向艙板上,手里燭臺摜得老遠,掉入酒水里熄滅了。頓時又大家驚慌起來,各人搶著用盆桶潑水,撞損的一兩處,便將行李打開來,用被褥緊緊塞著。后艙里已有人在那里大聲喊著,說:“不好不好,船尾已經(jīng)打壞半邊了!”劉金奎慌忙爬得起來,扶墻摸壁的走入后船,果然看見那個船梢木板已是七零八落,海水漫入上面已有一二尺深淺。重又跑入艙里,只見方鈞同趙玨兩人坐在地上,面面相覷,衣衫有一半浸在水里。劉金奎向他們盡管搖手,似乎叫他們不用害怕。趙玨忽然側(cè)耳聽了一聲,說:“你們從這風聲里聽見外面甚么聲響?”劉金奎也聽見了,說:“這分明是水手們在那里拋錨下海,敢莫不是到了甚么港口了?”方鈞道:“真是拋錨的聲音,一點不錯?!比藙傇谶@里講話,猛然水手們在船頭上大家叫起苦來。原來前面已離山東蛇尾港不遠,水手們特地將頭錨放下海去,便于收口停泊。誰知錨雖入海,那一根極粗極長的鐵鏈抵不住水力,剛剛放得一半,忽然斷成兩截,那鐵錨已不知去向。再看看那只船依舊像是掣電一般直往下走。萬一錯過這港口,今夜就沒處停泊。汪洋巨浸之中,這一只損壞的海船如何支持得???少不得全船的人都是個死。大家瞧見這種危象,除得劉金奎,大約沒有一個人不失聲痛哭。方氏更是不消說得,只有念佛的分兒。秀珊小姐一面哭,一面取出一根絲絳系在他母親腰里,將那一頭便系著自己,預備落水時候母女死在一處,尸身不至分散開來。劉鏞此時也倚在一旁發(fā)呆,看見他妹子在此做著手腳,他猛然哈哈大笑起來,嚷道:“這法子很好,我們?nèi)羰谴蠹叶祭Τ梢欢褍?,任是翻了這船也不怕他!我們不依然像水里一座木排,隨浪淌去,定然可以保得性命!”他從這個當兒,便連跌帶爬的跑至方鈞面前,指手劃腳告訴他們這個主意。方鈞他們因為外面風浪的聲音太大,又聽不出他說的甚么,更不去理會他,引得個劉鏞竄上落下的鬧。一會子水手們重行將第二道鐵錨放落下海,方才將這船身輕輕穩(wěn)住。此時劉金奎已趕上船頭,指揮他們攏港。無奈船身既壞,駕駛不靈,你越想他向港口馳去,他越是在海面上隨浪顛簸。大家使盡力氣,只是遙遙的尚離那港口有二十多里遠近。

此時已是初更向盡,潮水陡落,那暴風也就漸漸平息,不似先前洶涌。使舵的那個舵夫竭力將舵向外面攀轉(zhuǎn)過來,那船一個掉頭便擱在一片淺沙上,已是分毫不能移動。船里的人這才歡聲雷動。秀珊小姐兩個小酒窩兒也就不由的露出笑容,輕輕將身上絲絳解得下來,一古攏兒替他母親都繞向腰里。滿艙出水,這時候已涓滴無余,方鈞同趙玨都進入內(nèi)艙替方氏問安。劉鏞已在一旁嚷著腹中饑餓。這句話轉(zhuǎn)把大家提醒,方氏分付后艙上伙夫趕快煮飯。哪里知道這船前半雖然無恙,后半截即是全行淹沒,鍋灶浸入水中,束柴不燃,煤炭盡濕,有些微浪還一陣一陣的汩汩向里面浸灌。這時候在后艙搭船的那個大漢早跑入艙里向他們說道:“老爺們不要疑惑,我們業(yè)已出險,可保平安沒事。我怕大禍便在目前,大家還不趁此時想個法子去逃性命,停會子懊悔就來不及了!”劉金奎大聲喝道:“你這廝懂得甚么,敢在這里搖唇鼓舌!此時風浪已平,諸事妥貼,你說這大禍的話,莫非想要蠱惑人心,謀為不軌?”方氏忙攔著說道:“你且緩著責備他,他的話也未嘗無理。我們這船畢竟不曾收口,擱在這里也非長策?!蹦莻€大漢又說道:“這船能老遠擱在這里倒好了,我怕不能如太太這心愿呢!這會兒正是潮落的時候,僥幸安然無恙。若是延挨到下半夜,早潮大作,像這樣損壞的船,不消半個時辰定然沉沒,那時候一船的人哪里還想有一個活命?”方氏母女同方鈞等人被他這一番話提醒了,重行驚慌起來,那個使舵的舵夫也在一旁說道:“這話委實不錯,適才我們已將舵尾驗看過了,因為用力過猛,觸入沙泥,業(yè)已損去大半葉。早潮時候,便是造化不沉下海去,只須隨波逐流飄蕩起來,一個船舵使用不靈那還了得!我倒有一個主意,老爺同太太們不如趁這地方水勢不深,連夜的渡過海灘,趕快上岸,明日再想法子來救這船也還不遲?!?

舵夫的話方才說畢,劉金奎早跳將起來罵道:“了不得,你簡直同這漢子是串通一路,意思將我們騙得上岸,好讓你們吞沒這全船財產(chǎn)!你們?nèi)粼僭谶@里胡說,我定然先砍下你們腦袋!”那漢子聽了毫無懼色,轉(zhuǎn)哈哈大笑道:“我同老爺一般是做買賣的人,不過經(jīng)濟短些,不免借著老爺這船向北邊去走一趟也是有的。如今不幸遇著天災,大家算是同舟共命;況且我勸老爺們下船,我也立刻下船,并非獨自留在這里覬覦非分。怎么老爺錯會我的意思,轉(zhuǎn)將我同強盜一般看待?好好,老爺既然不肯見信,我也不敢相強,只是我卻要預先失陪了!”說畢便跑入后艙,將他的一個薄薄包裹打疊齊整,沿著船旁探看下海的方法。這時候弄得個趙玨同方鈞等人毫無主見,不知怎生是好。轉(zhuǎn)是方氏很不以劉金奎的說話為然,隨即將那個舵夫喊得近前,說:“你們適才的議論不為無見,只是我們輕易不曾經(jīng)過這海上路程??催@樣四面汪洋,無邊無際,船上又沒有劃子,如何可以渡得上岸?承你們的意思,關(guān)顧我們這合家生命,若是果有好法子,我們一定依你?!眲⒔鹂藭r見方氏也想上岸,格外生氣,憤憤的坐向艙外,不去理會他們。那個舵夫見方氏問他的法子,忙答道:“倉猝之中哪里去覓劃船?況值暴風之后,此處離港口又遠,便是一只打魚船兒也沒有。不瞞太太說,我適才已經(jīng)驗過此處水勢,深不足一尺,盡管可以涉水過去。但是事不宜遲,再延挨兩個更次,遇見早潮,那就不堪設(shè)想了。”方氏聽了這話,覺得性命俄頃,不容再行遲疑,立時逼著劉金奎一齊下船。劉金奎哪里肯答應。還是方鈞勸道:“姑夫不肯下船,倒也罷了,我們還有些應用物件都在船上。萬一托天僥幸,我們一經(jīng)抵岸,隨時派遣別的船只前來迎接姑丈,并將船上所有的概行運至陸地,再作別的計較。”

方氏便詢問船上水手誰愿同我們上岸,誰愿同老爺在此守船。其時水手們倒有大半憚于跋涉,都愿意在船上休息,方氏也不勉強。又覺得秀珊小姐纏足伶仃,如何能在海灘上行走,卻好船上還帶著幾張?zhí)贄l編成的睡椅,立即用繩子系落一張下去給秀珊乘坐,另有一個水手同那個舵夫抬著前行。方氏同劉鏞亦已下船,站在水里,幸喜那水不過淹及足踝,行路還不覺得吃力。方鈞同趙玨各人脫了鞋襪,便跟著那漢子一路走。走不了一里多路,大家已有些疲憊,再向前一望,烏光漆黑,只有數(shù)十顆星點從黑云里時隱時現(xiàn)。勉強又走了一截路,自家那只海船已一點瞧看不見。白浪滔天,茫無涯涘,并辨不出東西南北。先前在點上還看見那蛇尾港的黑影子,此時被暮靄籠罩著,更不知道那港口在甚么地方;又因為海面遼闊,七八個人零零落落已有些呼應不及。趙玨掉轉(zhuǎn)頭喊了一聲“方天樂!”忽然不聽見方鈞答應,吃了一驚,腳下便打起軟來,幾乎傾跌下去。振起精神,又向前趕得幾步,似乎前面有一叢黑影子,疑是方氏母子,及至走得近前更無人跡,只得站在水里失聲狂喊。似乎離著一箭多路有號泣的聲音,又猜不出這聲音從哪一面吹來的,心中異常畏懼,暗暗發(fā)恨道:“母親此番叫我進京,誰料便遭此巨難?萬一死在此處,家里一時尚不能得著消息,甚至我那瑜妹妹已同林家小姐將我要娶他的話已經(jīng)告訴明白,他萬一意允許了我,我轉(zhuǎn)白白死在此處,更不值得。”越想越恨,簡直要放聲大哭。正沉吟之間,誰知適才那種聲音已離著身邊不遠,自家便掙命向前跑了幾步。誰知腳底下的水已是較前不同,漸漸淹到膝邊。一想不好,每常聽見人講說,海灘上多有深潭,莫非就在此處?不要吃跌下去,休得再想活命!正待移向左側(cè)行去,忽的看見身畔有個人影一閃,忙高聲問道:“是誰?”那人見有人問他,也立了住腳答應道:“是我?!壁w玨見有了人,方才大著膽子仔細一望,原來正是搭船的那個大漢??此珙^雖然背著一個包裹,卻毫不費力,因為他一手卻拄著一根短竹篙兒,一步一拐的探著水勢深淺向前走。

那漢子忙道:“你不是趙家少爺?千萬莫向右邊走去,那里是個海穴,最好你跟著我走,萬無一失。我雖然是在陸地上做生意,至于這泅海的方法我卻精熟。劉老爺他是不聽忠言,依著我早經(jīng)走了,此時業(yè)已耽擱下來。我深愁著海潮陡長,那時候逃得性命逃不得性命還在未定。”趙玨驚道:“我剛才聽見右邊有哭泣的聲音,莫非有人已陷入穴里?論理須得去救他一救才好!”那漢子又說道:“這是避難的事,誰也顧不得誰。少爺最好由他去罷,沒的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性命送掉了?!壁w玨畢竟心中不忍,轉(zhuǎn)央著那漢子同自家前去探聽探聽。那漢子沒法,只說了一句:“要走快走!”趙玨聽了大喜,便扶著那漢肩背,高一腳低一腳向深水里跋涉,口中又不住的喊著:“劉鏞!劉鏞!……方鈞!……方鈞!”只不見他們答應。匆遽之中,那漢一竹篙已碰在一件東西上,果然那嚶嚶啜泣之聲便從此處發(fā)出。趙玨趕近一步,仔細一認,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秀珊小姐安然坐在那張?zhí)僖巫由?。海水已?jīng)淹到椅背,秀珊小姐半身都浸在水中,氣竭聲嘶,不能說話。幸虧這張椅子將他擱著,不然早經(jīng)淹死了。趙玨將他推得一推,說:“小姐,你如何一個人坐在這里?他們抬椅子的人到哪里去了?”秀珊小姐未及答話,那漢子站在一旁又嚷起來說:“哎呀,這不是那個老舵夫,可憐已是沒氣了!”秀珊小姐也辨不出救他的是誰,便告訴他們說道:“老舵夫他們抬我到此,不知道他怎樣跌在水里就爬不起來,那個水手將我摜在這里,他也不知去向。我此時已不想活了,但不知道你們怎樣會看見我?”趙玨忙說了名姓,急得問道:“小姐,你的太太同令兄此時在哪里呢?”秀珊只搖了搖頭。趙玨又道:“此處不可久延,小姐如若能步行,就隨著我們走罷,等捱到岸上再查探他們消息?!毙闵嚎薜溃骸拔冶凰麄冊谶@里海面上一陣顛簸,業(yè)已筋酥骨軟,此時寸步不能行動,趙先生請自逃命,休得顧我!萬一明天會見我父母時候,告訴他們命人趕緊來打撈我的尸骨,便已感恩非淺!”趙玨急道:“這個如何使得?我既然遇見了小姐,何能坐視小姐死在此地不一援手,叫我明日如何對得住伯母他們?既是不能行動,最行我就背著小姐!”到此更不容分說,卻好藤椅子上有現(xiàn)成繩索,忙解得下來,命那大漢幫著將秀珊牢牢縛在自己身上。幸喜趙玨畢竟在陸軍學校操練過的,頗有些膂力,雖然將秀珊背得起來,毫不覺重,一手扯著那大漢衣帶,一手托著秀珊雙腿,重行振起精神向前進發(fā)。

走來走去,一總不曾看見陸地影子。風涼浸骨,水氣浸肌,十分狼狽??纯从肿吡撕靡粫莻€大漢忽的凝神向西北角上聽道:“趙少爺你聽見前面有甚么聲息?”趙玨道:“我覺得是犬吠的聲音,不知可是不是?”那漢子便笑起來說:“是的是的,既然聽見犬吠,可想此處已有了人家,我們便趕快向那地方走罷!”趙玨這一高興非同小可,那腳步比在先格外來得飛快。果不其然,那水勢越走越淺,一會子竟踏著陸地。遠遠的有一叢樹木,似乎底下有些村落,已有一閃一閃的燈光從門縫里透露出來。秀珊小姐便低聲說道:“請你將我放下來罷,這種模樣很不雅觀,恐怕有人笑話我。相救之恩,此時也不便稱謝,等我父母出險之后再來酬報你不遲?!壁w玨聽他的話很是有理,隨即請那個漢子將繩索解開,輕輕的將秀珊放在地上。

彼此又休息了一會,那漢子已跳起來,意思想去敲那些人家的門。不曾跑了有半截路,遠遠的早看見有簇人影子聚在一家莊門外邊,指手劃腳的談論。那漢近前一看,原來正是方氏母子,以及方鈞也在其間,不由失聲向趙玨他們喊道:“趙少爺同小姐趕快來罷,太太們已抵岸了!”此處方氏正偕著方鈞議論秀珊小姐的蹤跡。旁邊有些居民因為知道他們是在海面上逃難來的,大家都圍攏著互相談說。方氏聽見那漢子的話,早排開眾人趕近幾步問道:“哎呀,你這人不是同我們一齊下船的?你看見我們家小姐同趙少爺在哪里呢?”那漢子剛用手指著,已見趙玨偕秀珊小姐兩個人并肩盈盈的走來。母女相見,彼此涕泗交下。方鈞也就執(zhí)著趙玨的手問道:“你怎么會同我的表姊遇在一處?”趙玨大略將路間情形敘述了一遍。這時候方氏已經(jīng)走過來向趙玨道謝,說:“小女若不是遇見少爺,定然葬身魚腹,此恩此德何以為報?只好等候?qū)碓僬f罷。”其時大家再一檢點人數(shù),除得那個老舵夫業(yè)已身死,還有水手一名不知去向,其余的人卻喜均皆無恙。但是這荒僻所在,又沒有客店,少不得便揀了一個人家權(quán)且住下。

這一家只有老夫婦兩口售賣糖粥度日,今夜剛將糖粥煮齊備了,準擬清晨向村中兜售。方氏因為大家饑餓,便掏出兩塊洋錢給他們,叫將這粥讓給大家吃喝。老夫婦歡喜不盡,便忙著替他們安放杯碗,又燒起些爐火烘焙潮濕衣服。那漢子見他們都圍坐在一個小屋里,覺得自己夾在里邊很不方便,遂起身向方氏告辭,預備另向別家求宿。方氏是個精明強干的婦人,哪里肯容他走,忙起身攔著說道:“我們可算是一齊同過患難的了,承你的盛情,既然指點我們的生路,此番在海面上又幫著救了我家小姐,我心里感激非常;況且我家老爺還在船上,明天借重大力的地方甚多,如何就想離開我們?”說著便端過一碗糖粥遞給那漢,命他在檐底下坐著,又殷勤問他的名姓,此次到京所為何事?

那漢子見方氏看待自己不薄,便答應了。又見方氏問他的蹤跡,忙回答道:“小人原是打鐵為生,開著一個小鋪子在省城里,每日所得,卻好夠養(yǎng)著小人的母親。不幸后來娶了一房妻子,幾年之間又生了兩個娃娃,家中食指浩繁,靠這生意漸漸有些入不敷出。因為有個母舅在京城織布廠里做小工頭兒,幾次寫信來叫我向他那里去謀事,小人又因為舍不得母親,不肯遠離。去年母親已是死了,妻子便逼著我到母舅那里去走一趟。卻好我平素多認識老爺船上的水手,所以搭著老爺這船。不料又在此處遇險,小人命運也算是迍邅極頂了!小人名字叫做郝龍,小人妻子是在福建做過教官孟老爺家里的一個侍婢。孟家大小姐便嫁給我們省里有名的黑虎林家做媳婦,未曾過門姑爺便行身故。如今大小姐膝下只承繼了一個女孩子,他們家二老爺甚是慳吝,小的妻子也不肯輕易向他家走動?!焙慢堈f得高興,旁邊卻又觸動趙玨的心事,忙插口說道:“你們大小姐承繼的那個女孩子你可曾瞧見過不曾?他那模樣兒畢竟長得如何?”郝龍笑道:“趙先生,這位小姐卻輕易不出大門,我們也沒有瞧見他的分兒。如今卻是不然,日日背著書包到學校里讀書,小人家的店鋪門口是他必經(jīng)之地。說也可笑,初時出門,大家都把來當做一件新聞似的,爭著夸贊他的顏色,目下看慣了也就罷了。

此時方鈞偷眼望著趙玨,又暗暗的伸手同他打啞謎兒,趙玨只是低頭含笑。秀珊見趙玨殷勤垂問林家小姐,言論之中又寓著無窮欣慕的意思,芳心中兀自十分不快。方氏向郝龍說道:“你此后正不用焦愁,將來一路同我們抵京之后,你那母舅能安置你更好,否則你就在我母家那邊覓一件事干著。我的哥子現(xiàn)在陸軍部里當著差使,他若是要提拔一個人,正不費力。”郝龍忙站起來稱謝。這屋里那個老婦人頗為解事,轉(zhuǎn)將方氏母女邀入他住的那一間臥房里。方便了一會,秀珊便問方氏在海灘上的情形,方氏笑道:“不然,我們抵岸還得快些,只是你哥子他不能照應我,反死命的扯著我的衣服。走到半路上,他禁不得海水一浸,忽然又嚷著腿筋疼痛起來,賴在水里,死也不肯再走。我做好做歹,百般哄騙著他,后來方少爺又趕得來,只是看不見你們蹤跡。那時候我急得甚么似的,深恐你遇著危險。誰知竟不出我所料,若不是趙少爺將你搭救出來,我便活在世上也無趣,怕不是依然跳入海里同你做一路走?!闭f著又笑道:“偏生他又背起你來,患難之際,卻也說不得個避嫌,將來我自有主意。”秀珊聽到此處,不禁臉上一紅,更沒言語。

其時已是五更向盡,天色大明,大家也不曾好生安睡,這時候都跑出來向海邊眺望。再看看昨夜走的那一片海灘,已是白浪滔天,潮水大漲。劉鏞先自伸著舌頭喊起來,說:“好大水,好大水!這水是幾時冒上來的?萬一昨夜便像這樣兒,包管我們沒有一個能活命!”方氏只管伸著頭望了一會,一共也看不見自家坐船的影子,心里已是有些忐忑的亂跳,回頭向那個賣糖粥的老者問道:“這近海一帶地方叫做甚么名字?離蛇尾港還有幾多路程?”那個老者笑道:“這地方離蛇尾港還有十二里遠近,此處叫做白沙灘,隔著海面不過六里。潮落時候,水深的地方只有尺許,淺的只得三四分,淹著腳面子就罷了。本村居民一到傍晚都趕向灘上撈摸蛤蜊,借此為生。昨夜幸虧太太們認不得蛇尾港方向,算是僥幸,若是從這里向蛇尾港走去,沿灘有好幾處潭穴,外面看著同海灘上的水似乎差不多深淺,一經(jīng)誤踏下去便是死命?!狈解x頓腳說道:“照這樣看起來,那個水手他定然認識蛇尾港所在,將秀姐姐摜下來,他徑自向那里走了,這條命一定送在海里?!庇只仡^問道:“這會子我們可能想法子弄一只劃船來,將我們渡到大船上,我們自然重重酬謝?!蹦抢险咝Φ溃骸叭菀兹菀祝覀儩O船是有的,停會子等他們大家起身時候,我替少爺們?nèi)ヮA備。清晨海風很大,太太們還是到屋里去坐一會兒不妨。”方氏皺著眉說道:“看這般水勢浩大,不知我們那只船可能依舊泊在海心里?萬一托天庇佑,你父親安然無恙,將來我親手替天妃娘娘繡一件錦袍來還我心愿。”說著那眼眶里已不由的流下滿臉淚來。郝龍站在一旁低低向趙玨說道:“那一只破船,我能發(fā)誓,保他不能在海面上延挨兩個時辰。此時劉老爺?shù)购孟蛩m里赴宴去了,可憐太太還在這里許愿呢!”

這時候大家在老者屋里不曾坐了一會功夫,果然那個老者已在村里雇了一只漁船過來,言明了送至大船賞他們十塊洋錢,方氏連連答應。于是都來至岸邊,大家紛紛上了漁船。幸喜風平浪靜,雙槳如飛,不一會已趕至他們泊船所在。大家只叫得一聲苦。誰知那只大船已沒有蹤跡,卻好還剩了三支桅桿,微微露在水面上隨波蕩漾。方氏同秀珊小姐都大哭起來。方氏哭了一會,竄身便向海中跳去。說時遲,那時快,早被秀珊小姐一把抱住,哭道:“父親生死未卜,母親不趕緊設(shè)法打撈父親尸身,轉(zhuǎn)想將我們兄妹拋在此處。母親既死,我們?nèi)绾蔚没睿俊闭f罷益發(fā)嚎啕大哭。方鈞同趙玨也含淚在一旁勸慰。方氏思量他女兒的話也很有理,只得定了一會喘息,哭道:“這小小漁船,料想也無濟于事,我們只好重行上岸,再來料理這船上的事件。早知如此,昨夜硬逼著你的父親一齊下船倒也罷了,偏生他堅執(zhí)不肯,這不是氣數(shù)使然,叫我也沒話可說?!闭f罷又哭。郝龍當時便催著漁船上那個舵夫,將船依然蕩至白沙灘前。那個老者得了此信,也替方氏他們扼腕,便出了一個主意,等待當晚潮水退去的時候多雇了些夫役泅水到那只大船上。只見船里橫七豎八的有好多尸首,一一把來運置岸上。方氏同女兒細細檢點了一會,只不見劉金奎的尸身,便連水手人數(shù)也不齊全,也不知被海水沖去,也不知是遇救更生。方氏又哭了一場,命人將所有尸首草草埋葬了,復行將所有的箱籠物件,是存在艙里的都一一運來,幸喜損失尚不甚巨。

在白沙灘住了一日,第二天便從陸路上雇了車子,依然趕到蛇尾港口,另雇了一只海船向北京進發(fā)。趙玨本擬將在路遇險的事先行打一電報回家,誰知蛇尾港又是個冷僻所在,沒有電報局所也只得罷了。只且按下不表。

最可笑的,當趙玨他們驚濤駭浪之天,正賽姑玉軟香溫之日。原來這時候已去中秋不遠,趙瑜自從他哥子赴京之后,有一天在校里會著賽姑,便將這事告訴他,又笑說道:“我和姐姐同學算來已是一月有余了,幾次邀姐姐到舍間盤桓盤桓,姐姐都是同我推三阻四。我知道姐姐的用心,不過因為我哥子在家,諸事均覺得有些不便。如今姐姐是再沒有推辭了。中秋之約,千萬不可再辜負我的意思!”賽姑笑道:“呸,你哥子在家不在家與我有甚么相干?我不肯到你那里去走動,也不是一定為此。不過我那祖母,他輕易不許我出門,放學之后看不見我的影兒,他就同我的母親他們鬧起來。論這中秋卻是個佳節(jié),等我向祖母跟前說明白了,這一晚定然到府上去賞月,你給我預備著罷。只是有一層須得叮囑你,祖母如若能準許我出來,我自然會來;若是不來,你這里也不必著人去請我,請我也是無益。”趙瑜連連答應。

果然到了中秋這一天,自己稟明了母親,說是林家小姐要到我們這里賞月,還須得預備些酒菜果品。他母親聽了也自歡喜,隨即命廚房里辦了一桌筵席,上燈之后,將所有的燈彩全行點得通明。偏生那一輪皓月格外光輝燦爛,照得庭宇仿佛浸在水里一般。一直等到晚膳以后,才聽見外間通報林家小姐乘著轎子到了,趙瑜盈盈含笑,一直迎至階下。只見賽姑打扮得異常嬌艷,婷婷裊裊,分花拂柳而來,身邊只帶了一個小婢。趙瑜一把扯著賽姑的粉腕笑道:“姐姐怎來得這般遲慢?幾乎將我盼望死了!我又愁你不來,真?zhèn)€又不敢著人去奉請。”賽姑笑道:“你還嫌我遲呢,我是久經(jīng)要向你這邊來了,祖母哪肯答應!他老人家說這中秋佳節(jié)必須一家子團圓,坐在一處吃酒,就是出去逛逛也須等待晚膳之后。我心里想著,難得他老人家不曾阻攔我便是萬幸,萬一再忙著要走,觸惱他老人家,再不許我出門,那可糟了蛋了。不怕你笑,我那里是在家里吃酒?只是挨命!”趙瑜點頭笑道:“這也難怪姐姐,趕快請進來坐罷,家母此時還在后進里等候姐姐去見一見。”賽姑粉臉一紅,笑道:“我見了生人便有些羞怯怯的,改一天再拜見伯母可使得使不得?”趙瑜笑道:“我的母親,又不是父親,你怕他則甚?他不過要瞧瞧姐姐究竟生得怎樣標致罷咧。”

賽姑格外羞愧,又禁不住趙瑜強迫著一直將自己讓到上房里。早聽見他母親笑道:“難得林小姐肯光降寒舍,真是榮幸!我們也不必客套,彼此行個常禮罷!”此時趙瑜站在賽姑背后,便笑著推他上去見禮。賽姑扭股糖似的一步一挨方才走至湛氏面前,道了一個萬福,臉上又通紅起來,將旁邊侍立的那些仆婢都引得掩口而笑。湛氏重行將賽姑的手握著,細細向他臉上端詳,兀自嘆賞不置。又回頭問著那幾個仆婢笑道:“你們大家瞧瞧這位小姐,比我們家里的小姐誰長得?。俊逼玩緜冃Φ溃骸斑@兩位小姐站在一處,絕似一對花枝兒,我們看在眼睛里,只覺得光彩四射,哪里還能夠替他們分出高下來呢?”湛氏笑得只不住的點頭。又問賽姑家里有幾多人,住了幾多房屋,“你的祖太太定然將你看待得寶貝似的。這也不怪你們老太太,就是我們今日初會,倒有些離開不得。你們姊妹們難得在一處兒讀書,以后千萬常常到我們這里走走,不要生分才好!”賽姑十句話之中約莫也含糊答應了四五句,只是局局促促的,講一句言語,臉上便是一紅。湛氏知道他羞怯生人,遂笑了笑,說:“瑜兒你同林小姐去到前面坐罷,恕我不來奉陪了?!?

趙瑜知道他母親的用意,接著就將賽姑一扯,說:“我已經(jīng)將右邊那座小花廳收拾好了,我們便在這地方飲酒賞月。”賽姑便笑盈盈的跟著趙瑜走至花廳上面,彼此分賓主坐下,吃了兩杯茶。趙瑜站起來讓賽姑入席,賽姑將雙蛾蹙得一蹙,笑道:“在家里已經(jīng)吃得飽了,此時怎生再吃得下去?其實我同你兩人清談最好?!壁w瑜笑道:“誰不知道姐姐家是山珍海錯,我們這份窮主人,便是辦出筵席,也算不得供客,姐姐賞個臉,便吃一杯酒也使得?!闭f著又噗嗤一笑。此時賽姑業(yè)已入座,也笑道:“你笑甚么?”趙瑜笑道:“我笑姐姐將來做了我的嫂子,第一天光降寒舍,少不得也要設(shè)筵款待,那時候姐姐還要客氣,道不得個在家吃飽了不肯相擾。”賽姑笑道:“好呀,你今日簡直不是請我吃酒,是將我喚得來給你取樂兒。你這人刻薄還了得?我此時便回家去。”趙瑜笑道:“姐姐耽待我這一次罷,下次再說這樣話刻薄姐姐,姐姐再惱我。”入席之后,趙瑜又分付仆婢們將賽姑帶來的那個小婢約在后面去用膳,林公館的轎夫,門房里有爺們照料著,叫他們在此稍待片刻。這里趙瑜便一杯一杯的勸賽姑飲酒,賽姑是輕易不得出門,此番也覺得十分高興,也就同趙瑜高談闊論起來。此時趙瑜一心記掛著他哥子囑付的話,常常拿些話去引逗他。便又提到趙玨此時已抵北京,想他客邸中秋,斷然及不得我們快樂。賽姑方端著酒杯子,細細瞧那月色,聽見趙瑜說到這里,也笑道:“你猜北邊那個涼月兒是否同我們這南邊涼月兒一樣?”趙瑜笑道:“普天之下,哪里會有兩個涼月兒?北方與南方,地勢雖然不同,至于涼月兒,定然是彼此公共的。姐姐看我這話猜得錯不錯?”賽姑笑道:“你自然猜錯了。若說兩邊都公共這一個涼月兒,如何我們此處只看見涼月,不看見你家哥哥?”趙瑜笑道:“姐姐又來講呆話了,涼月兒在天上,我們所以看得見,哥哥他們在地上如何會看得見呢?!辟惞谜溃骸斑@話我真?zhèn)€不明白哩,若說人在地上便該看不見,試問適才我同你在屋里的時候,如何只看見你,又看不見涼月?”趙瑜被個問得沒話可答,只是呆呆的望著賽姑發(fā)笑。賽姑覺得大樂起來,笑道:“你可被我問住了,你既然回答不出,須罰三大杯酒我才饒你?!壁w瑜笑得用纖手按著杯子,說:“好姐姐,饒了妹子罷,三大杯委實吃不下去。”賽姑用手將他手奪過去,說:“饒便饒你,喝一杯想還使得。”于是催著旁邊侍婢斟了一杯酒,強著趙瑜喝干,自家也喝了一杯,用手羞著他說道:“虧你連三杯酒都吃不下去,還在這里同我講故典兒!你不信,瞧我吃三杯酒你看。”說著果然又吃了三小杯。

賽姑這時候已是臉泛紅霞,十分春意,倏的又將外衫卸下,下面只穿了一條淡紅香云紗小腳褲兒,時坐時立,很不安靜。趙瑜狡猾,他卻沒有醉意,見賽姑高興喜歡,便百般的勸他吃酒。賽姑略不推辭,他又不喜歡吃菜,只順手取些果品慢慢的過口。趙瑜又笑道:“姐姐吃下酒去越發(fā)標致了,不怪我哥哥自從看見你后,一直眠思夢想,愛你不過,便是到北京去的時候,還叮囑我將他這意思告訴你聽?!辟惞脤⒎垲i一扭,笑道:“奇呀,你哥哥愛我則甚?他也是個人,我也是個人,愛我則甚?”趙瑜著喝道:“他愛你生得俊。”賽姑笑道:“呸,一個人生得俊些便該叫人愛了!世間生得俊的很多著呢,譬如妹妹,不是一般生得俊,你哥哥安見得就不愛你,光是愛我?”趙瑜笑得用手握著兩邊耳朵說道:“越同你講越講出不好來了!你再亂說,看我來擰你小嘴!”賽姑氣得鼓著兩個腮頰冷笑道:“不是我責備你,你也欺人太甚!若講道做女孩子的不該叫人愛,你就不該告訴我說你哥哥愛我。你撫心想想看,你同他是嫡親兄妹,我只說了一句愛你的話你就生氣,他同我還不曾會過面,就該派你說他愛我!”說著將面前一個酒杯子向外一推,站起身來說:“我不同你廝纏了,我還得趕快回家去?!闭l知賽姑嘴里雖這般說,不想剛剛站起來,那兩條腿好像畫符似的只管在地上打幌。重又嫣然笑起來,喃喃低語說道:“并不曾多吃酒呀,怎生像是醉了一樣?”趙瑜看見他這樣光景,深恐他傾跌下去,忙一把扶著他肩胛,說:“姐姐還是坐下來歇一歇,你若是不能吃酒,我就分付他們開飯罷?!辟惞贸脛葜叵蛞紊弦混ィΦ溃骸帮埖购芸梢圆挥?,你若是舍得給酒給我吃,我再吃一壇子酒也不妨。”一面說,一面早伏在椅背子上,顛頭簸腦的思量要睡。趙瑜暗暗好笑,用手將他推得一推,說:“酒還多著呢,姐姐怎生倒渴睡起來?明日又該笑我慳吝,藏著酒不許你吃了。”賽姑閉著眼睛,將頭搖了搖,含糊說道:“你好生替我斟酒,停一會子看我喝給你瞧?!贝藭r站在屋里的那些仆婦悄悄告訴趙瑜,說:“林小姐很有醉意了,萬萬不可勸他再吃,若是再勉強他喝得一杯兩杯,包管連轎子都不能穩(wěn)坐。不如就此散了席罷,好讓林小姐歇一歇,轉(zhuǎn)回他自家公館。”趙瑜點了點頭,便命一個仆婦去攙扶賽姑。那個仆婦走得近前,將賽姑粉臂輕輕扯住,不意賽姑身子一欹,便直撲到仆婦懷里沉沉睡著,喊他又喊不醒。趙瑜在旁只是哈天撲地的看著發(fā)笑。大家正鬧著,湛氏已從屏風后面走出來,見這光景,忙笑著說道:“你們還不快將林小姐放下來,讓他睡一睡。他是醉了的人,再加著你們這一亂,那酒格外要涌上來,如何使得?”大家聽了湛氏這番話,隨即七手八腳將賽姑放在廳側(cè)一張大理石的睡榻上。

再看賽姑已是鼻息沉沉,鼾呼不醒。帶來的那個小婢已知道他小姐醉了,忙忙的吃完了飯趕著出來伺候。依他的意思,就想將賽姑攙扶上轎,抬回去好卸他的責任。湛氏笑道:“你家小姐醉成這個模樣,如何還能讓他坐上轎子?萬一再從轎子里跌出來,我們將來也對不住你們家里老太太同兩位少奶奶。在我斟酌辦法,不如你帶著轎夫徑自回去,也不須告訴少奶奶他們說小姐酒吃醉了,只說我留小姐在此間住一夜,明日我這里打發(fā)轎子送小姐轉(zhuǎn)回公館。我家少爺已往北京,家里并沒有男孩子,料想小姐便在這里下榻也沒有什么不便。”那個小婢正沒做理會,聽湛氏這般分付,也只好答應著,真?zhèn)€同外間幾個轎夫?qū)⒁怀丝辙I子抬回去了。湛氏又埋怨道:“畢竟你們?nèi)切『杭移?,怎生就容他醉成這個模樣兒?若是被他家母親們知道,還要議論我不來拘束你們將他醉壞了,看你可過意得去?”趙瑜笑著辯道:“娘又來怪我了,我又不曾勸他吃酒,他高興起來,只顧一杯一杯的望肚里灌,難不成我做主人的轉(zhuǎn)攔著人家不許吃酒,豈不是又要怪我沒有敬客的道理!”湛氏笑了笑,又望著賽姑嘆道:“一個女孩兒家,初次到人家來走動便醉成這個樣兒,簡直脫了女孩子的體態(tài)了,怕靦腆些的少爺們還沒有他這般灑落呢。睡在這里,怕他受了涼氣,夜色已深了,橫豎你們兩家頭最是親愛不過,我暫且在廳上看視著他,你快到你臥室里去收拾收拾,叫他們扶著到你的床上睡上罷?!壁w瑜笑道:“我的床上也沒有甚么收拾,你們就扶他去睡。但是一件,若是他嘔吐起來,那時候我可不依!”說著便又笑了。

此處仆婦們已將賽姑輕輕扶起,大家簇擁著向趙瑜房里走來,湛氏同趙瑜便跟在后面。好在新秋天氣,冰簟初涼,賽姑和衣睡在一邊,趙瑜伸手扯過一幅羅衾替他輕輕掩覆好了。湛氏命人泡了一壺茶,準備賽姑醒來口渴。坐了一會,也就進自己房里去了。仆婦們安置妥帖,將房門替他們掩好,各自出去料理花廳上殘席。趙瑜自己飲了半鍾苦茗,移燈近前,向賽姑臉上照了一照,只見他雙頰微酡,酒窩微笑,低低喚了他兩聲,只不見他醒轉(zhuǎn)。其時已有三更時分,自家也覺得困倦非常,坐在床邊上,換了睡鞋,將外面大衣服卸了,只著了一身小衫褲兒,便向賽姑腳邊一睡。無奈床上只有一幅衾被,于是拖了半幅掩在自己身上。失眠的人,翻來覆去好一會都睡不沉重,一直聽見自鳴鐘敲到四下,覺得賽姑一個翻身,猛的將一只小腿搭在自己胸腹上,又不忍去驚動他,只得忍耐著不肯移動。捱了半晌,又聽見賽姑櫻口里微微咂得聲響,趙瑜恐他想茶吃,不得已將他的腿輕輕移過一邊,坐起身來,使勁將賽姑搖了搖,低低問道:“姐姐吃茶不吃?”此時賽姑酒已略醒,聽見有人問他吃茶,忙點點頭說道:“你們有茶倒給我一盅,我心里覺得熱得很。”趙瑜慌忙又跳下床,拿著茶盅向壺里倒了半盞,重又坐向賽姑身邊,一手將他粉頸扶得起來,一手端著茶遞向他嘴里。賽姑一口氣將茶喝完,搖搖頭說了一句“不喝了?!闭f畢重又倒下。此時卻再也睡不沉著,在帳子里仔細瞧了瞧,含含糊糊的問道:“我睡的是甚么地方?我記得我床上掛的是淡青秋羅帳子,如何卻換了青花洋紗的了?適才倒茶給我喝的,他又是誰?”趙瑜抿著嘴笑道:“虧姐姐素來聰明,怎生連昨夜里事跡都醉得忘記了?我勸姐姐少吃兩杯,你又不肯,如今倒好,賴著睡在人床上,又要人倒茶給你吃,看你明天羞也不羞!”賽姑吃了一嚇,果然依稀想起昨夜在趙瑜家里吃酒,如今竟不曾回去,這還了得!沉吟了半晌,倏的要坐起來,只是渾身困倦,一點力氣都沒有。

趙瑜按著他笑道:“時候還早呢,你忙著起身做甚?一發(fā)再睡一會,可憐我被姐姐鬧到此刻,眼睛還不曾閉一閉,有話明天再講不遲?!辟惞眯Φ溃骸霸挼箾]有甚么可講,只是我此刻酒是醒了,睡在別人床上,怪害怕的,心里總覺得有些突突的跳?!壁w瑜笑道:“姐姐在家里睡覺難道也有人陪你不成?此刻又放刁起來,你盡管定神去睡,床上還有我在這里呢。”賽姑笑道:“我心里真?zhèn)€跳得利害,你不信伸手來摸摸我看。好妹妹,我們并在一個枕頭上睡罷?!壁w瑜笑道:“天氣怪暖的,還是兩個人分頭睡的好。你也不是個小孩子,難不成還想睡在人懷里?”賽姑笑道:“這是甚么時候了,那里會暖?我不依,我偏要你同我一頭睡!”趙瑜被他纏得沒法,只得將身子挪了挪,便睡在賽姑外邊,笑道:“天色一會兒就得亮了,大家還得靜靜兒養(yǎng)一養(yǎng)神。”說著依舊拖了半床錦被覆在身上。賽姑此時只管有一搭沒一搭,拿話來逗著趙瑜談笑。趙瑜不理他,彎過一只粉臂,朦著臉裝睡。賽姑趁勢便伸手向他兩腋底下亂撓。趙瑜禁不住觸癢,忙用手攔著,笑得格格的。又廝纏了好一會功夫,后來還是趙瑜著起急來,含嗔說道:“姐姐你再也沒有良心,你上半夜睡得像死人一般,別人為你忙得十分辛苦,如今你是酣睡足了,更不體貼人,還鬧得不許人睡?!辟惞梅讲抛×耸郑舜税察o睡去。也不知睡到甚么時候,再不肯醒。

且說湛氏很不放心賽姑,深愁他醉壞了身子。甫及清晨,他就悄悄出了房門,走過趙瑜他們這邊來??匆娮郎系臍垷舄q自一閃一閃的不曾全熄,輕輕的向他們床上一望,好笑那一床錦被全行拖在地板上面,他女兒上邊里衣已松了一半鈕扣,粉紅肚兜緊緊的束抹胸口;賽姑一只皓腕把來勾著趙瑜的粉頸,兩人臉對臉廝揾著,睡得十分酣適。湛氏笑了笑,低低說道:“大清早起,很有一股涼氣,怎生連一床被也不蓋嚴密了,凍著不是耍的。”一面說,一面伸手將地上的被輕輕抱起來,向他們兩人身上一搭,然后吹滅了燈,走得出房,重行將房門替他們掩好。

再表中秋這一天,賽姑同他祖母要求要到趙家去赴約,林氏在先哪里肯答應?后來被賽姑纏得沒法,又知道趙瑜同他在一處讀書,彼此情好甚密,至于他哥子趙玨又不在家里,方才應允。賽姑出門之后,林氏便不時的催著家人們?nèi)ソ铀貋?。書云小姐覺得賽姑出去沒有一會兒,不見得趙家太太就肯放他回家,只管答應著,卻不曾分付人去。起更后林氏打熬不住,便自收拾進房去睡,書云小姐便同舜華玉青他們泡了好茶,大家坐在檐底下玩月。過了一會,書云小小覺得賽姑也該是回來時候了,正預備分付家人們前去催促他,不料賽姑帶去的那個侍婢已經(jīng)走入內(nèi)室,便將小姐如何醉酒,他家太太如何留著他在那里住宿的話詳細說了一遍。書云小姐聽畢,不由異常著急,向那個侍婢罵道:“糊涂東西!小姐不是有現(xiàn)成帶去的轎子,便是醉了,也該抬著他回來,你幾時看見小姐曾經(jīng)在別人家住過宿的?老太太明天知道了,怕不揭你的精皮!你替我還不趕快滾出去,分付轎夫們重行接小姐轉(zhuǎn)回公館!”舜華在旁攔著笑道:“既是他家太太留著賽兒,料想重行去接也不濟事。不如過了這一夜,明天再接他也不為遲?!睍菩〗阌旨钡溃骸澳氵@話也說得糊涂了!我請問你,賽兒他畢竟是女孩子不是?萬一那邊太太再讓他同他家瑜小姐睡在一處,再弄出笑話來如何是好?”這幾句話果然說得舜華也是發(fā)笑。玉青在旁笑說道:“大少奶奶這話固然慮得不錯,但是在我看起來,我家賽小姐任是同他家小姐睡在一處,不至有別的甚么尷尬。賽小姐平時還是一團孩子氣似的,天真爛漫,甚么事他都不過。”說到此又噗嗤笑了笑。舜華笑道:“你笑甚么?”玉青笑道:“我笑我們家里賽小姐委實算是天真爛漫,但怕那位瑜小姐知識初開,一般會不肯天真爛漫起來。這其中的情事,我就不敢替他們說這托大的話了?!闭f著格格的笑個不住。舜華向他啐了一口,笑罵道:“你沒的折了人家小姐身分罷!瑜小姐果然知道他是男孩子,包你嚇得要怪哭起來,難道他就肯公然同賽兒做出別的故事?你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可想你的為人,大約從小兒有他們這樣年紀,不知怎么樣不尷不尬的呢!”玉青羞得臉上通紅,笑道:“人家不過說了一句頑話,二少奶奶便成篇累套的批駁起人來,簡直將我說成一個不堪的人物。不瞞二少奶奶說,當初我雖然吃這碗把勢飯,卻也長到十七歲上方才和一個客人相識了一次,第二次可就遇見我們老爺了?!睍菩〗阈Φ溃骸澳銈儾挥迷谶@里亂嚼舌頭罷,倒是賽兒在人家過宿的這件事,大家還須得隱瞞著,不用給老太太知道,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包管連我們做母親的都應該擔著不是。”舜華點點頭,便分付那些仆婢們在老太太面前不可提及賽小姐不曾回家的話,還須趕在明早快快的將賽小姐接得回來,不可遲緩。仆婢們答應了。三個人又坐了一會方才起身,各自進房安寢。

書云小姐心里很懸掛這事,第二天清晨起來便催著外邊家人打轎子去接小姐。轎夫?qū)⑥I子抬至趙府,里邊傳話出來,命他們稍等一等,說是兩位小姐剛在房里梳洗,還不曾用過早點。原來趙瑜早間一覺睡醒,已見窗子外面 日影隔著綠紗透映進來。剛待坐起身子,卻被賽姑粉腕緊緊摟著不能移動,忙用手將賽姑推得一推。賽姑驚醒了,兀自揉了揉眼睛,笑問道:“這有甚么時候了?我覺得依舊疲困得很,你何妨再同我多睡一會兒?!壁w瑜笑道:“你還問甚么時候呢,敢怕離午膳不遠,姐姐要睡,便一人去睡,我是要失陪了。”說著便坐起在床,將衣衫上的鈕扣重行整理嚴密,跳下床來洗手。賽姑也覺得好笑,隨即也就起來。這個當兒,已有仆婢們送進茶水,彼此對著鏡子再掠云鬢,重勻翠黛,談談笑笑收拾完畢。趙瑜笑攜著賽姑的手,說:“我們到母親那里去走一走,不要累他老人家不放心你。”賽姑笑道:“適才他們說接我的轎子已經(jīng)來了好一會,見過伯母,我卻要趕著回家。”趙瑜笑道:“姐姐休得著急,大約母親總須留姐姐在此用了午膳呢?!闭f著已走入后進。趙瑜一眼已看見他母親坐在房門外面,手里不知捧的甚么,一邊看著,一邊禁不住兩行粉淚簌簌的直往下流,哽咽得十分難受。趙瑜同賽姑各吃了一驚,正猜不出甚么緣故。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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