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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女性而言,“聽話”是最沒有想象力的

從一個故事開始吧,是我在一個公號上看到的。經濟富裕的母親花錢給女兒買了一間30萬元的鋪子,女兒卻不領情,整天不著鋪。

從一個故事開始吧,是我在一個公號上看到的。經濟富裕的母親花錢給女兒買了一間30萬元的鋪子,女兒卻不領情,整天不著鋪。她不學習、不減肥,甚至不看鋪子,熱衷于談在外人看來一無是處的男朋友。母親上網求助,寫下事實本身。

這樣的故事聽起來簡單乏味,即使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也看似沒有多大的想象空間。

然而,母女故事、平凡生活、隱秘的內心角落、被規(guī)定和安排的人生,都是這個故事里可以被敘述的潛在元素。女兒是真的快樂,還是看似叛逆?她在期待什么?她的期待和母親的期待又有著什么錯位?同一條街上還會有其他的鋪子,20歲出頭就當上老板的女兒,和其他通過婚姻成為老板娘的中年女性,其心境最大的區(qū)別又是什么?

女性角色可以局限在私人空間里,江南水鄉(xiāng)、小巷、古鎮(zhèn),是我們所熟悉的源自上世紀八十年代當代文學的某種敘事。也可以進入職場,《陀槍師姐》《壹號皇庭》《妙手仁心》等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香港影視,其職業(yè)女性的形象,在專業(yè)領域、工作能力、浪漫都市愛等方面,塑造了我們這一代大部分的生活想象。然而,只有憧憬,并無共鳴,因為它并非寫實主義的。生活的細節(jié)該當被分解,像侯孝賢電影中回憶往事時的長鏡頭,以及許鞍華天水圍日夜里吃不完的三餐。我們聚焦具體的生命個體,探討的是女性從私人空間出發(fā),進入公共領域,之后在二者之間逡巡徘徊,尋找自我位置的處境。

《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日]上野千鶴子、[日]田房永子著,呂靈芝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1年9月。

《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日]上野千鶴子、[日]田房永子著,呂靈芝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1年9月。

上野千鶴子的新書,標題、封面設計、采用的對話體裁,都更接近于科普通俗化,放在她之前出版的《厭女》《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之后,契合著標題“從零開始”,類似于某種隱喻。盡管我們已經走了一些路,但現(xiàn)實的復雜性隨時會要求我們回到原點。這是集體環(huán)境的命題,也是理解個人處境的策略。

從“零”開始,“零”的起點卻因人而異。我們需要具體地、不斷地認知,才能開始我們的反思。而進入實踐領域的理解與行動,是更困難的事情。不過,如果你足夠幸運,同時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那么你將擁有另一重使命——敘事。它將增加一個角度,去幫助你激發(fā)更大的理解與共情。

認知:結構下的“不聽話”

上野千鶴子的《父權制與資本主義》,既作為介紹馬克思主義理論基礎和局限的入門讀物,又在此之上有所拓展,它用幾個概念來闡釋女性同時置身于家庭結構和社會結構之下的困境?!皭邸焙汀澳感浴笔潜唤嫷纳裨?,實際情況是背后所隱藏的經濟和權力結構:生產與再生產的矛盾、父權制與資本主義雙重視角下的“家務勞動”、“中斷——再就業(yè)”的陷阱等等。

《父權制與資本主義》,[日]上野千鶴子著,鄒韻、薛梅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3月。

《父權制與資本主義》,[日]上野千鶴子著,鄒韻、薛梅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3月。

讀書時隨文寫字的習慣,有些會成為自己重讀時不知所云的感嘆。重讀《父權制與資本主義》,我看到自己寫滿了“要看到希望”之類的表達,到書的后部就消失了。在具體的現(xiàn)實發(fā)展中,舊有的闡釋術語顯示出自己越來越大的局限,面對新鮮而更為復雜的現(xiàn)實困境,我們需要新的語言。

這當然是“女性寫作”某種巨大的意義?!芭詫懽鳌薄芭詳⑹隆痹趯W術表達上無疑并不夠嚴謹,但它的意義在于被命名本身。我們幾乎不談“男性寫作”,而從性別維度強調“女性”,在于匯集目光的必要?!拔覀儾灰ハ啾硹墸覀兪鞘艿絺Φ恼w”,簡·奧斯丁在《諾桑覺寺》中借主人公之口脫口而出的話,很大程度上是作者本人的聲音。在結構性的約定俗成和限制下,各種藝術門類的“女性敘事”都會被置于文化邊緣。在主流敘事之外的個體經驗表達,會被定義為不夠體面的“自傳”或不痛不癢的小敘事。長期以來被忽略的內心和聲音,會以另外的闡釋方式被遮蔽,狹窄的生活、作品的缺陷、對自我的反叛等等。而涌現(xiàn)出的“女性榜樣”也變得孤立了,我們贊美她的同時,贊美的是一個成長的孤立的天才式個體,我們看不到群體命運改變的可能性。

“聽話”,我們將繼續(xù)待在原有的結構與語言表達中。那些對于生活的闡釋方式,讓我們覺得安全、省事、易于獲得共鳴,卻恰恰繞過了主人公作為主體的人本身。觀念傳統(tǒng)的母親在舊有結構認知里理解女兒,無疑女兒會被譴責。女兒有一個舊有結構里“正確”的生活模板,關乎減肥、變美、找到“靠譜”的男性保護者、本分看鋪子等等。但在女兒的心里,二十出頭的她會這樣定義自己的生活面貌與個體價值嗎?她內心豐富、幽微、隱秘的情感,對世界的好奇,對愛的渴望,就這樣進入了一個平穩(wěn)的賽道,過去、當下與未來,約定俗成的規(guī)訓與期待……作為具體的個人,女兒拒絕了這樣的敘事。

想象:關注具體的個人

“不聽話”會引起原有權力主體的恐懼,《如何抑止女性寫作》里寫到各個時代“女性寫作”所遭受的嘲諷與質疑,“讓他們恐懼的不是陌生化。而是對于熟悉的事物的重新解釋”?!芭骷乙淮斡忠淮蔚仃J入了正典,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她們不同尋常、特立獨行,她們的寫作手法怪異,她們的想法‘不合時宜’”。

《如何抑止女性寫作》,[美]喬安娜·拉斯著,章艷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11月。

《如何抑止女性寫作》,[美]喬安娜·拉斯著,章艷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11月。

其不合時宜處來自于兩個層面,一是在敘事技巧上,在以男性主題話語所定義的經驗世界里,女性角度的闡釋挑戰(zhàn)了所謂的客觀性與絕對標準?!八摺彼囆g的存在本身一旦被承認,線性的等級系統(tǒng)、秩序、標準都需要被重新定義。二是在敘事經驗上,在“他們”表達過的領域,“她們”發(fā)出了新的聲音,這產生的結構性震動力量在于,“中心”與“邊緣”的位置都是被建構的。女性敘事所表達出的異質性的經驗,能夠多大程度地被理解和接納?表達的要義,就在于確認經驗的存在,呼喚產生新歷史建構的可能性。

敘事作為手段,最大意義是經驗的表達。然而,在女性群體內部,如何看待自己的經驗,也經歷著變化發(fā)展的過程。“厭女”的反思并非僅僅存在于兩性對立或社會經濟的結構中,同時存在于女性內部的發(fā)展與認知中,涉及到理性之外,最富有想象空間的部分,即人們幽微豐富的內心世界。

《厭女》,[日]上野千鶴子著,王蘭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1月。

《厭女》,[日]上野千鶴子著,王蘭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1月。

作為一個自認為寫作過女性故事的小說寫作愛好者,我也是從閱讀《厭女》開始,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厭女”的幽靈。如果由我來寫作這個故事,大概率我會寫成一個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看鋪子故事。一個是花費大量精力為了向母親證明自己的女兒,一個是始終無法理解女兒最終選擇階段性和解的母親。這樣的故事顯然背后也有著某種模板。例如,即使在母女這樣密切的親密關系中,我們也需要社會財富和地位來證明自己的價值。這是父權制與資本主義結構下的“正典”式評價標準,現(xiàn)實主義,卻缺乏生動的細節(jié),是書面的“真實”。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是乏善可陳的。

也許女兒就是一個無法成為女企業(yè)家的女兒,也許母親的判斷是對的,她沒什么才干,也在浪費自己的時間。這樣的敘事會陷在庸常化的意義指向里,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ブv述、去欣賞?

《天水圍的日與夜》電影海報

《天水圍的日與夜》電影海報

而如果這是一部電影,拍攝母女生活的日常。吃飯、洗碗、睡覺,女兒偷偷跑出去約會,母親一人守著冷清的鋪子,平淡、庸常、悶、在某些時刻中的不知所云,忽然,我會想到許鞍華的某一種敘事風格,《天水圍的日與夜》《桃姐》《女人四十》。近期,講述許鞍華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上映,借由這個契機,我又重看了很多許鞍華的作品。她塑造過的女性形象,天水圍的張母和梁奶奶、桃姐、阿娥,都是在具體的生活里一分一厘耕耘的個體。買菜、吃飯、洗碗、和親戚朋友打交道,然后繼續(xù)買菜、吃飯、洗碗、解決家庭里各式各樣的麻煩。面臨著具體的困境:不管事的丈夫、沉默的兒子、繁雜的家務、老年癡呆的公公……她們并沒有這樣的運氣,像《逃避雖可恥卻有用》中的女主人公一樣,明碼標價,從雇主/男性家長那里得到薪水回饋。在上野千鶴子的分析框架里,她們是未在思想上覺醒與反思過的個體,隱忍善良、任勞任怨,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磕磕絆絆地擔下責任。

我們要做的不是譴責和站隊,從“零”開始,經歷了歷代女性權力爭取者漫長的努力。家庭結構中的再生產模式,是為了努力解答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感到不適的原因。而“厭女”的自我發(fā)現(xiàn),是珍貴的轉折點,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厭女癥”,女權主義者是從“厭女癥”開始思考的,這讓我們聚焦于潛移默化中被規(guī)訓的部分。寫作是表達中的一種,讓我們放飛想象,經驗的表達有非常多的存在形式。

個體中只有一部分能進入理論分析被理解,更為重要的部分,聚焦于真實豐富的生活經驗,在不同的情況下,女性如何找到自己的價值?

敘事到這里會變得戛然而止,闡釋框架、故事模板都失效了。好比我們要理解這個母親、女兒、鋪子的故事,需要更豐富的想象力。生活講起故事來,邏輯是嚴謹的,但事實千變萬化。前提是更深刻的理解與共情,不僅僅是作為一個聽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而是作為群體里的一員,母親所認為的價值,女兒所渴望的價值,女兒在當今情勢下所能夠實現(xiàn)的價值,都是錯位了的劇本,在許多細節(jié)上需要被重新試寫。戛然而止是好事情,面對新鮮而更為復雜的現(xiàn)實困境,我們需要新的語言。

敘事:我們是整體

敘事的誠意要求我們進入個體的生命經驗與精神世界,然而,在敘事背后的含義上,將個體連接起來,成為整體,或許具備特殊意義。《好好拍電影》里,除了女演員之外,許鞍華的同行幾乎都是男導演,因此,紀錄片對于導演本人的敘事就離不開性別議題。當許鞍華完成一部電影作品,在全國四處宣傳時,也會被期待做這樣的敘事,作為一名女性導演,您認為在各個方面有什么特殊之處?

紀錄片《好好拍電影》海報

紀錄片《好好拍電影》海報

在《如何抑止女性寫作》的分析里,“剝奪作者身份”經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當承認了寫作的存在本身及其合理性之后——她在寫,是她寫的,她應該寫,她寫得好。還有一部分令人唏噓——“她”是從哪里來的?

她不是個體、不是天才、不是另類,她是群體里的一員。女性寫作的脈絡需要被接續(xù)起來,其邏輯是榜樣的被發(fā)現(xiàn),藝術傳統(tǒng)沿襲的被梳理,歷史成就的被肯定。女性的敘事與聲音需要留下成果,那是“我們”努力生活過的痕跡。

《如何抑止女性寫作》里,看似談論的是很小的一部分——女性創(chuàng)作者,實則可以被認為是暫時從母職神話、家庭結構、再生產分配中脫離出來的個體。個體經驗的表達,在“金智英”的絕望之外,為我們開辟新的賽道——像關切任何具體的問題一樣真切地關注自己。其最大的意義在于行為的完成,當我們說了就是說了,寫了就是寫了。女性寫作的機會、其被承認的空間不是從天而降的,它的獲得,經過了漫長時間、若干代人的努力。

“她”是從哪里來的?許鞍華不是個例,《好好拍電影》將她祛魅,她再出色,但最貼切的身份,還是一個誠懇的表達者。一方面,從影像滋養(yǎng)抑或文學儲備的角度看,她有自己的學習脈絡與領域榜樣,此中,當然有女性榜樣,如她屢次提到的張愛玲。另一方面,她以“人”的角度進入“她們”的生活,是一種拘謹甚至有點笨拙的溫情,娓娓道來的方式,試圖理解的努力。

“聽話”是最沒有想象力的,其匱乏之處在于,“金智英”的故事并不是窮盡,它引起的是恐懼,而非共鳴。生命的拒絕規(guī)訓與自我探索,永遠必須是自覺的行為。在這個意義上,二十出頭、看似一無是處的女兒,內心深處已經燃起了未來能成為反思之光的火焰。對于二十出頭的女孩來說,談戀愛才是正經事,而不是看鋪子。母親認為女兒的價值就那么單一,女兒心里未必那么想。起碼,她不減肥,抵抗住了外貌焦慮。她就是喜歡帥氣無用、也沒有那么一本正經的男朋友,無可厚非。

“聽話”會扼殺對于生活的想象力,具體的道路是個體經驗實踐而出的,所以當我們讀完各種理論后,還是要像《女人四十》里失智的“公公”,將日常的花瓣誤認為南方罕見的雪花,想象自己站在滿天雪花里,有那么一個頓悟的時刻,“生活是很過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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