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六

師友

玉堂叢語 作者:(明)焦竑撰


  劉誠意年十四入庠,從師受春秋經,人未嘗見其執(zhí)經讀誦,而默識無遺。習舉業(yè),為文有奇氣,決疑義,皆出人意表。凡天文、兵法諸書,過目洞識其要,講理性于復初鄭先生,得濂洛心法,先生大器之。元揭傒斯見而奇之,曰:‘此魏征之流,而英特過之,濟時器也?!S伯生撰行狀)

  柴廣敬言其師國學典簿趙撝謙訂聲音文字,通可收錄。遂奉命馳傳,即其家取之。典簿先生以學官沒嶺表,其子夭死,無后,廣敬為經紀其葬。及在翰林,又狀其行,懇詞盡禮,乞表其墓于學士解先生。近世師友義薄,獨廣敬能惇而厚之,非篤于義者不能也。

  金先生問、陳先生繼少時,從俞先生貞木游,先生日錄多書金、陳二生某日講某書,某日作某文,頗優(yōu)待之。嘗與王文靖公汝玉曰:‘二生學問略相似,金之名位,過陳遠矣?!髢上壬砸园滓滤],陳為翰林檢討,不久而歸,金至禮部侍郎,享福祿榮名者甚久。俞之孫嗣嘗以日錄示余。

  宋景濂先生嗜學日篤,時柳文肅公貫、黃文獻公溍皆大儒,天下所師仰,又各及其門執(zhí)子弟禮,二公皆禮之如朋友。柳公曰:‘吾邦文獻,浙東為盛,吾老矣,不足負荷此事,后來繼者,所望惟景濂耳?!瘒佣啻蟪甲拥?,宋先生蒞之以勤,率之以正,日進諸士立兩序,據坐執(zhí)經,敷揚閫奧,教以孝悌忠信之道。學者帖帖遵度,惟恐不得為先生弟子。

  戊辰,詔擇進士穎敏者為庶吉士,屬教之,劉鉉懲曩之事虛文者,慨然以師道自任,俾力追古作,有一字未愜者,經月不置。以故諸吉士大有所造,后多以文學致名。

  方孝孺在宋濂門為高第弟子,從濂后,每私居念及,或見其手跡,或談及濂事,輒涕泣。既官漢中,其家不能存,言于蜀王,厚撫恤之。墓在夔,每舟次夔,必往祭墓下,慟哭移時乃去。

  永樂中,陳檢討繼少孤貧,嘗就學于俞貞木先生。每歸飯,輒就返,俞異焉。竊視其所之,至密蘆中,懷出一糖餅,哺之即行,俞以是留食于家,以為常。一日妻失留之,俞歸,切讓其妻,乃改而加禮焉。后繼以布衣仕翰林檢討,未必非勵志所為也。(西樵記)

  永樂間,胡文穆公與楊文貞公俱在內閣,文穆嘗語文貞曰:‘吾二人將老,得退,即各具小舟可二僮操者,舟中貯書冊、楮筆、壺觴、棋局。如廣訪君,艤舟君門外一里所,遣童子招君,君逕入舟,溯流至五云驛,望夫容峰則返棹,至君入舟處,君獨歸。君訪廣亦然,但溯流至玉峽而返,歲必五六過,用此共適余年。及文穆歿后半歲,文貞夜夢偕文穆泛舟,自快閣至郡城下,同載甚樂。共聯(lián)詩,文穆起首句,文貞續(xù)第二第三句,相續(xù)成一律,覺而忘第六第七二句,文貞悲愴不勝,遂補之,詩曰:‘金螺瀟灑對夫容,鷺渚漁洲窈窕通。遠樹白云秋色凈,故人清興酒尊同。河山夢冷謳吟后,生死交深感慨中。猶想勝緣如夙昔,并騎黃鶴過江東?!旖L與洛中名士閻禹錫論學,閻改容禮之,謂鄉(xiāng)人曰:‘伊洛淵源,續(xù)有人矣?!峙c白良輔論,不合而罷。比曉,白扣門揖曰:‘吾中夜乃思得之,始知吾子賢予遠甚?!墒且嬷?。

  李賢奉命察山西河津蝗災,時學士薛公瑄以御史家居,往造之,叩質所疑。薛公亟稱之,以為英悟淳確,非流輩可及。

  蒲州王神曰:‘河津薛德溫,直內方外,果敢自取,可謂得許子、平仲之傳矣?!阎菪l(wèi)述學于河津,忠信無詭,可透金石,可謂不愧乃師矣。

  編修梁諲病,語家人曰:‘朋游中惟陳同年汝同心地好,且有家法,孤子女可托也,詢聞而諾焉。’及諲卒,為經紀其家事,無不曲盡,至冒謗毀而為之不恤。嫁其女,得松人黃瑜。后參福建政,竟以梁之喪歸其鄉(xiāng)。其篤于友誼如此。

  蔡虛齋清友寧永貞、孫九峰,拜何椒丘,愿為弟子,既又友儲殖庵、楊月湖。好古獨信,貞風淵軌,使人躁息妄消。

  正統(tǒng)十一年,太師英國公暨侯伯二十余人早朝畢,奏曰:‘臣等皆武夫,不諳經典,愿賜一日偕詣國子監(jiān)聽講。’上命以三月三日往,于是太師率諸侯伯至日到監(jiān),始攜茶湯果餅之類甚豐。祭酒李先生時勉命諸生立講五經各一章,講罷,設酒饌奉款。諸侯伯讓曰:‘受教之地?!跃土凶?。惟太師與先生抗禮久之,太師屢辭,先生曰:‘秀才家飯不易措置,愿太師少寬。’命諸生歌鹿鳴之詩,賓主雍雍,抵暮而散。此亦太平盛事也。

  王公恕在揚州立資政書院,如高尚書銓、儲侍郎巏,所造就孔多。在江西提學,如浮梁戴恭簡珊、泰和蕭尚書禎、淦縣孫都憲仁、安福劉祭酒震,皆文藝之外,而別其器識,誘以遠到。

  李西涯當國時,其門生滿朝,西涯又喜延納獎拔,故門生或朝罷或散衙后,即群集其家,講藝談文,通日夜以為常。一日,有一門生歸省,兼告養(yǎng)病還家,西涯集同門諸人餞之,即席賦詩為贈。諸人中獨汪石潭才最敏,詩先成,中有一聯(lián)云:‘千年芝草供靈藥,五色流泉洗道機?!娙藗魍妫詾榻^佳。呈稿于西涯,西涯將后一句抹去,令石潭重改,眾愕然。石潭思之,亦不復能綴,眾以請于西涯曰:‘吾輩以為抑之此詩絕佳,不知老師何故以為未善?’西涯曰:‘歸省與養(yǎng)病是二事,今兩句單說養(yǎng)病,不及歸省,便是偏枯。且又近于合盤?!娬埼餮睦m(xù)之,西涯即援筆書曰:‘五色宮袍當舞衣?!娛紘@服。蓋公于弘、正間為一時宗匠,陶鑄天下之士,亦豈偶然者哉。

  西涯晚年致政家居,至臨沒時,門生故吏滿朝。西涯凡平日所用袍笏、束帶、硯臺、書畫之類,皆分贈諸門生,顧東江亦分得數件,東江子顧伯庸嘗言之。即書籍所載古之宰相,亦未有如此者。

  許公誥弘獎風節(jié),絀抑華競,以經世為士筌,尊德為學軌,故一時人士翕然化之。不徒敦悅典墳,涉志弦誦而已。時太學生有遐方旅襯暴露無歸者幾三十人,歲時名字,漫滅無稽,公乃以公帑羨余,購地葬之。復察生理窘迫衣食弗給者數十人,周恤之,由是生徒感德懷服。又奏罷教職不稱者,及劾勛戚習禮不律者,一時成均條約,肅然改觀。

  顧公清教庶吉士,陶镕造就,一時出門下者若江右舒芬、南廣倫以訓、建康陳沂、貴溪汪佃、關中馬汝驥,至今稱為一代雅流。

  顧華玉曰:‘景伯時自窮時與維揚火城相知交,為中允時,數向余稱其為人。余以伯時方貴盛,游者固自厚,不甚入心。比伯時卒,遺孤孑孑,門戶衰落,曩時親匿,多不相往來。獨火君顧念益勤,時時遣人過江問遺,踰于生時。伯時有遺文數十卷,火君捐百金梓行之,曰:“吾不忍故人菁華遂殞于地。”火君可謂貴賤死生無替交態(tài),而伯時之知人未易及也?!旃A以學士誨庶吉士,雖名不廢課習,而脫去所謂駢麗帖括之舊,推所真得于身心者訾娓說之,又間勖以國典民事。其后多卓然稱名臣,咸歸公善誘功。

  荊川于文稱曾子固,詩稱擊壤集、黃山谷,學則篤信朱元晦。一日倏云:‘吾覺朱子所解書,無一句是者?!怯袝谘哉Z之外,胡以及此?學者不如此汗悟一番,與不讀書何異?

  詞林故華貫,國初惟材是畀,不局身格,后獨以一甲進士若庶吉士充之,他有與者,輒擯不相容,而其途狹矣。嘉靖初,永嘉、貴溪受上異知,所遴士不主故常。謝公與槐繇御史改春坊司直,至今指摘棼如,余亦不能明也。頃其家出所藏交游尺牘,獨鄒東廓、程松溪、趙大洲、唐荊川、羅念庵五六公,皆名碩也。手書款密,非肺腑交不及此。噫,諸公豈世之泛交茍相說者哉,非數公不能知司直,非司直不能以友數公。乃知流俗相詆,皆承媢疾者之誤,非實錄也。語曰:‘不知其人,觀其友?!瘓?zhí)此可以為論公左券。(澹園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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