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兄弟

    我是霍默，眼盲的弟弟。我不是一下子失明的，而是像電影淡出一樣衰退。當我得知自己的視力正在減退時，我想衡量一下這個過程，當時我二十歲不到，對什么都有興趣。那年冬天我站在中央公園結(jié)冰的湖面上，人們都在那上面滑冰，我則看著四周的景物，每天計算著哪些看得見，哪些看不見了。中央公園西面的那些房子最先消失，它們變得越來越暗，好像溶進了黑暗的天空里一樣，直到完全看不見，接著樹開始變得形狀模糊，終于，在那個嚴冬的尾聲，也許是二月底，我眼前只剩下冰面上幽靈般的人影飄來飄去，接著只有白色的冰，那最后的光，變灰轉(zhuǎn)成全黑，從此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盡管我能清楚地聽見冰刀快速劃過冰面的咔嚓咔嚓聲，讓人心滿意足的聲音，柔和的聲音，雖然全神貫注地聽你會發(fā)現(xiàn)它比想象中冰刀的聲音更低沉，也許是冰面下水流低音回響的緣故，咔嚓，咔嚓。我聽到某個人快速地向某個方向移動，然后轉(zhuǎn)身急停發(fā)出長長的唰的一聲，此刻我也會笑出來，為這位滑冰者突然急停的能力而高興，咔嚓咔嚓一滑而過然后唰的一下停住。我當然也很悲傷，所幸我那時還太年輕，不太懂什么是殘疾，心里想的只是用我其他的能力繼續(xù)生活，比如我出眾的聽力，我把聽力訓練到靈敏如親眼所見。蘭利說我的耳朵跟蝙蝠一樣，對此他還做了測試，他喜歡把一切都拿來做一番審查。對我們家的房子我自然了如指掌，全部四層樓，能夠毫不猶豫地上下樓梯進出每間房間，記得每樣東西的位置。我知道會客室，父親的書房，母親的會客室，餐廳以及里面的十八把椅子和那張胡桃木長桌，管家的食品儲藏室和廚房，客廳，臥室，我記得樓層之間有多少節(jié)鋪了地毯的樓梯，上下樓我甚至都用不著樓梯扶手，如果你以前不認識我，你都不會發(fā)現(xiàn)我眼睛瞎了。但蘭利說只有剔除記憶才是對我聽力的真正考驗，于是他把周圍的東西換了下位置，把我?guī)У揭魳肥?，他事先已?jīng)把鋼琴推到另外一個角落，把畫著水中蒼鷺的日本屏風挪到房間中央，而且為了考驗我，他在走廊里讓我不停轉(zhuǎn)圈直到喪失方向感。我忍不住笑起來因為你知道我會繞過屏風正好坐到鋼琴前面，如同看見他重新擺放這些東西，我能聽見這些事物表面的聲音，我對蘭利說，蝙蝠眼睛看不見但是會發(fā)出聲波，它靠這個知道方向，但我不需要發(fā)出聲波，不是嗎？他真的嘆服了，蘭利比我大兩歲，我總是想盡辦法來讓他刮目相看，那時他已經(jīng)是哥倫比亞大學一年級的學生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說，帶著探究科學奧秘的興趣。我說：物體推開空氣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它們，或者說我能感覺到事物的熱量，你可以讓我轉(zhuǎn)圈轉(zhuǎn)到頭暈，但我仍然可以探知哪里的空氣里填充著實物。失明還帶來了其他的補償。我有私人教師負責我的教育，接著，很自然地，我毫不費力地被西區(qū)音樂學院錄取，在失明之前我就已經(jīng)是那里的學生了。我的鋼琴技藝讓我的眼盲可以被社交圈接受。我年紀大一點的時候，人們談?wù)撝业挠赂?，姑娘們當然也很喜歡我。那個時候的紐約社交圈里，父母們保證女兒嫁個好郎君的一個方法就是從一出生就警告她們，當心男人，不要輕信他們。那個時代比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都還要早許多，奇裝異服、女性抽煙喝馬蒂尼酒都還是不可想象的未來。所以一個有著好家世的英俊盲小伙兒就顯得特別有吸引力，因為他不可能公開或偷偷做出任何不雅的瘋狂舉動來。他的無助對一個生來就被訓練成無助的女人來說是非常有誘惑力的。這讓她感到堅強，處于主導地位，能夠激發(fā)她的同情，我的失明，可以做很多事。她可以面對我表達自己，釋放被壓抑的情感，因為她無法對一個正常人這么做。我的穿著非常得體，我會用刮胡刀刮干凈胡子并且從不刮傷皮膚，在我的指示下，理發(fā)師會把我的頭發(fā)留得比當時的普遍長度更長一些，所以在聚會時我坐在鋼琴前彈奏《熱情》或者《革命練習曲》時，我的頭發(fā)會飄揚起來——我那時有很多頭發(fā)，一頭厚厚的棕發(fā)，從中間分開向兩邊垂到耳際。那是弗朗茲·李斯特式的發(fā)型。有時當我和某位女性朋友坐在沙發(fā)上，周圍沒有別人時，她可能會吻我，撫摸我的臉龐并親吻我，而我，作為盲人，可以把手不動聲色地放到她的大腿上，她也許會吃一驚，但為了不讓我尷尬她會放任我的這一行為。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