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籟之音·2011

    故事要從幾口神奇的大鐘講起。它們總共三口，是用破舊鐵鍬、耙子、鋤頭、破鐵鍋、鈍了的鏵頭還有生了銹的舊爐子等材料鑄造而成。每口鐘在鑄造時，都熔進(jìn)了一枚金幣。它們看起來黑黝黝的，表面很是粗糙，只有鐘口的邊緣處一溜的錚亮，那是因?yàn)闊o數(shù)次，母親都用她的銅槌敲打在鐘的這個位置上。母親身材嬌小，剛好能在鐘樓里，在這三口鐘下跳舞。伴隨著旋轉(zhuǎn)的舞步，她輕快地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掠過，手里的銅槌同時敲在鐘上，金屬撞擊聲順著鐘的頂端一直游走到她蹺起的腳尖。
    所有烏里山谷的居民們都認(rèn)為，它們是世界上聲音最大的鐘，不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見識過聲音比它們還要大的。它們被掛在烏里山谷最高的地方，確實(shí)聲震四野。鐘聲可以從琉森湖一直傳到圣哥大路上。鐘聲問候過來自意大利的商販；當(dāng)瑞士的士兵們穿行在烏里路上時，他們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
    當(dāng)鐘聲響起時，連附近的牛群都拒絕前行，最肥胖的人也沒了食欲，因?yàn)榕踉谑掷锏耐腚S著鐘聲震顫不已。就連在附近吃草的奶牛，也早就變得耳聾。雖然在早上、中午、晚上我媽敲鐘時，年輕的牧者都躲在棚屋里，聽力卻也落得像老年人一樣差。
    我就出生在這里，在那個小教堂頂上的鐘樓里，也是在那里長大。遇到天氣不錯的日子，我還可以在陽光下酣睡。只要媽媽不揮舞銅槌，就會抱著我待在鐘樓里，這里雖有四堵墻，卻不遮風(fēng)不擋雨。她替我擋住寒風(fēng)，撫摸著我的臉頰。她從未跟我說過一句話，我也不曾與她交談，但當(dāng)我咿呀學(xué)語之時，她一直看著我的嘴巴。她經(jīng)常逗我笑，而當(dāng)我會四處爬動時，她拽著我的腿，以防我從鐘樓的邊緣掉下去丟掉性命，那下面可都密布著尖銳的石頭。她教我學(xué)會走路。我的每只手里都緊緊握著她的一根手指，隨著她一圈圈走，一天之中，鐘樓的每個邊沿我都會經(jīng)過上百次。要論空間大小，我們的鐘樓就是個小天地，很多人可能都會覺得，對一個孩子來說，這地方簡直像監(jiān)獄。但要論聲音，鐘樓是世界上最強(qiáng)悍的地方。這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蘊(yùn)藏在這口鐘的身體里，母親敲擊它們的一瞬間，這些美妙的聲音就被釋放到人間。那么多人聽到過這雷鳴般的、環(huán)繞在山林間的鐘聲。他們要么對之咬牙切齒，要么被它強(qiáng)大的力量鼓舞，還有的會為聽到這鐘聲而興奮異常，甚至在激動過后兩眼變得無神，四顧茫茫；也有人在鐘聲的掩蓋下，大聲哭泣，釋放出內(nèi)心的悲愴。但他們并未發(fā)現(xiàn)這鐘聲的美麗之處。他們也發(fā)現(xiàn)不了。這鐘聲之美，只有母親與我才配享受。
    我也希望故事就這樣開場，我的母親還有那幾口鐘，我的亞當(dāng)和夏娃才有的嗓音，我的快樂還有悲傷。但這當(dāng)然不是現(xiàn)實(shí)。我有一位父親，我母親也有一位她的父親，就連這些鐘也有自己的父親。它們的父親是理查德·柯奇瑪，他在1725年的一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倚在桌邊時，竟然認(rèn)為看到了兩個月亮。
    他閉上一只眼睛，瞇著另一只眼睛，這樣看起來，月亮像個圓乎乎的絨毛球。他左右瞅了瞅：阿爾特多夫的廣場上涌進(jìn)了200人——這是一個處于瑞士聯(lián)邦地圖上最中心位置的小城，人們也以此為傲。他們聚集在一起慶祝今年的大豐收、新教皇就職。甚至這個和煦的夏日午后，也值得他們?yōu)橹畾g呼雀躍。這200人踩在能沒去腳踝的爛泥里，手舉滿杯的用烏里產(chǎn)的梨做成的杜松子烈酒。這200人，個個都喝得與理查德·柯奇瑪一樣爛醉。
    “靜一靜!”他突然喊了一聲，已近午夜，四下里并沒有其他聲音，他的喊聲傳出老遠(yuǎn)，但聽上去熱情而清楚，一如轉(zhuǎn)悠在他腦子里的想法。“我想說幾句!”“要說就說!”其他人吼道。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而在他們頭頂，阿爾卑斯山在月光的映襯下，就像一口黑牙，看上去連牙齦都潰爛了。
    “那些豬狗不如的家伙!”他站在桌子上，一邊高喊著，一邊舉起酒杯，還差點(diǎn)摔下來。其他人應(yīng)聲歡呼，一起詛咒蘇黎世那些豬狗不如的富人。他們還咒罵了伯爾尼的那些“臭狗”，這幫渾蛋有人有槍，只要他們愿意，完全可以爬上山來征服烏里。那些家伙住在遙遠(yuǎn)的北方，甚至從未聽說過烏里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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