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這學期的最后一課,長舒了一口氣。講章太炎的學問與思想,實在不容易。前天的話題,是從章之三寫《儒俠》談起——無論最初的寫作,還是日后的修訂,都是有現實刺激,但又不同于康有為的“以經術文飾其政論”(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有深情,不應景,獨具面目,這樣的學問姿態(tài),很是讓人羨慕。史傳擅長敘事,詩詞主攻抒情,至于文章,立論是關鍵。你當然可以散文筆調講故事、發(fā)感慨,但“立說”之優(yōu)劣,端看“持論”是否堅實。按照章太炎的思路,“出入風議,臧否人群,文士所優(yōu)為也;持理議禮,非擅其學莫能至”;歷朝文章,各有偏至,惟有魏晉文“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為“百世師”(《國故論衡·論式》)。十年前曾撰文,闡釋章太炎之“發(fā)現魏晉”與“重讀六朝”,強調其在中國思想史以及文學史上的意義(《現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大致的思路,今天看來仍然有效。只是對其“立論欲其本名家,不欲其本縱橫”(《國故論衡·論式》),似乎還有進一步辨析的必要。就反對區(qū)別“文集”與“史書”,強調“文”中必須有“學”而言,章太炎的這一思路有其合理性??墒?,名家之精微簡練深達理要,固然值得表彰;縱橫家之洋洋灑灑氣勢磅礴,也自有可觀處。關鍵在于,論政之文本就與論學之文異,不能太書生氣。若《駁康有為論革命書》、《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箴新黨論》等,都是思想史上關系重大、酣暢淋漓的大文章。稱這些文章沒有“意氣用事”、或者不帶縱橫家印記,那是說不過去的。章氏本人或許真的輕視這些“論事之文”,認定“斯皆淺露,其辭取足便俗,無當于文苑”(《與鄧實書》);可當時的讀者以及日后的史家,并不這么看。不辨學問、政治孰高孰低,單就文章氣勢而言,借用魯迅的說法,上述諸文,“皆我所百讀不厭者”(《紀念先師章太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