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記二種

　　《漫游散記》和《蘇俄旅行記》這二部別具一格的游記作品，被胡適譽為“都是《獨立》里具有永久價值的文字”。它們不僅記述謹嚴，文筆清通，可當作學者的學術(shù)隨筆來讀，而且前者提供了大量清末民初西南、西北各省礦產(chǎn)學、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等方面的重要資料，后者系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眼中的三十年代蘇聯(lián)社會的形形色色，堪與瞿秋白的《餓鄉(xiāng)記程》、胡愈之的《莫斯科印象記》等名著相對照，都是很值得注意的。太行山里的水道很值得令人注意。中國的傳統(tǒng)地理學都把山脈當做大水的分水嶺。太行山就可以證明這種說法與事實不符。唐河發(fā)源于渾源，經(jīng)過倒馬關(guān)到唐縣；滹沱河發(fā)源于繁峙，經(jīng)過榆棗關(guān)，臥石口到平山；漳河兩源，一發(fā)源于昔陽，一發(fā)源于榆社，出了太行，才合流到磁縣。這幾條大水，都從山西穿過太行，流到河北。不但大水如此，就是小水，許多也是如此。在我聽調(diào)查的區(qū)域以內(nèi)．有兩條比較大點的水：一是棉水，發(fā)源于壽陽，經(jīng)過娘子關(guān)到井陘；一是沾水，發(fā)源于昔陽，經(jīng)過暢莊口到平山；也都是穿過太行。從浮山和蒙山向西看，就知道這兩水支流的復雜。平定昔陽是一個南北的低地，而且南高于北；西面一個高原，東面一條太行山。我們以為最天然的水流，應(yīng)該是一條從南向北流的水，吸受東西高處的支流。那知事實上完全不然。所有這區(qū)域內(nèi)的水，除去昔陽城南的南河之外，都發(fā)源于高原，從西向東、橫穿過平定昔陽間的低地，直入太行山里，成功峽谷。最奇怪的是在平定以南的棉水的兩條支流，南川河和和馬房河，都不從很松的黃土地流入棉水正流，卻都向東流入太行西坡邊上，在石巖上面，沖開一條南北的淺谷。可見得這些水道都與現(xiàn)在的地形有點沖突。研究這種水道的成因，是地文學上極有興味的問題。第一講煉錫。因為錫砂里面沒有硫化物，所以很容易提煉。但是土法煉錫不加溶解料，所以礦砂一定要洗得極凈，方可以上爐。用新式的爐子，加點白沙（矽養(yǎng)）做溶解料，含錫百分之五十的砂就可以不必再洗。土法爐子所用的砂，含錫平均總在百分之五十五以上。又因為同樣的原因，爐子的溫度比較高的，流出的渣子里面含錫在百分之三十左右。不錯，這種渣子，還是要輾，要洗，要再上爐，然而洗的最后那一次仍然有許多錫要流到廢水里去。這還都不是土法的致命傷。土法所最不能存在的原因是它完全要用木炭。每煉錫一噸用炭在四千五百斤左右。以個舊每年產(chǎn)錫八千噸計算，每年需用木炭一萬六七千噸。個舊附近沒有一根樹木。所用的木炭來路在百里以外。在民國三年土法煉錫每噸用款一百五六十元，錫務(wù)公司的新式煉爐，不用木炭而用煤，每噸用款不過一百元。當日據(jù)我的計算從民國三年起再有二十年必至無木炭可用。照最近我所得的材料，我的預(yù)計果然沒有錯誤。民國三年一斤木炭平均價目是洋二分七厘。到民國十二年一斤要賣四分五厘。民國十七年漲到一角二分。煉錫的成本從民國三年的一百六十元漲到六百余元。大概不出五年，土法煉錫因為沒有木炭，一定要完全淘汰了。第二是洗砂。土法洗砂最少要洗六次，多則十幾次。每次所用的人工極多，時間很長，極不經(jīng)濟。假如個舊所產(chǎn)的砂都集中到個舊錫務(wù)公司洗砂廠淘洗，則一次就可以洗完！不但如此，因為山上沒有水所以非在雨期土法不能洗砂，一年之中不到半年可以工作。新法洗砂廠移砂就水，終年可以不停。即此一端就可以增加一倍以上的效能。第三是采礦。個舊采礦的習慣與別處微有不同。辦草皮的應(yīng)向地主租地，每年不論出砂多少，應(yīng)該付一定的租價。租價則看水路的寬狹而定，所以論槽而不論畝。每有可以洗一槽塃的水，再有相當?shù)膲E，辦礦的人出租金三四百元不等。辦硐尖的人也要納租于地主（叫做抽收），但是以所得的礦砂為標準：普通硐尖所得的砂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六為地主的租價，不得礦砂則不完租。所以無論是草皮或是硐尖，地主的租價是開礦的人一筆重要的擔負。而其實開礦的地方本來是寸草不生，并沒有經(jīng)濟上的價值。地主不但有取租的權(quán)利，而且有在硐子里挖境的權(quán)利，叫做開還尖。硐的主權(quán)是開尖子人的。他可以允許旁人在他的硐子開分尖，叫做子尖。子尖出礦硐主也有抽收和開還尖的權(quán)利。以此類推，子尖之中，又可以由旁人開孫尖。各硐尖本來相距不遠，時常容易發(fā)生糾葛。再加上這種極復雜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其為障礙自不待言。用新法開礦，至少硐尖的地主權(quán)可以取消，開采的工作可以合理化。出了旅館不遠就看見許多百貨商店，但是里面的貨物的質(zhì)量都極其不堪。亞細亞小姐說，要買東四一定要到“現(xiàn)金交易店”（Torgsin）去。在這種店里買東西，完全要用外國貨幣，或是金盧布，或是可以換現(xiàn)金的東西。這是蘇俄政府吸收現(xiàn)金的機關(guān)。表面上說是為外國人開的，所以用外國貨幣，其實買東西的大多數(shù)是蘇俄的人民。他們有外國貨幣的當然是少數(shù)，但是從前所藏的金盧布、金銀器具、首飾、珍珠、金剛鉆等等。凡是可以向國際市場換現(xiàn)金的東西都可以拿到現(xiàn)金交易店來用。貨幣是不成問題的了。非貨幣的物品須先由店員估價，然后發(fā)給買貨人一種用金盧布買東西的票子。這種票子很像我們的郵票——大小和數(shù)目也與郵票相仿。有這種票手的人可以隨意在各現(xiàn)金交易店買東西。現(xiàn)金交易店比普通的百貨商店好的多。不但是貨物的種類多，品質(zhì)好，而且數(shù)量沒有限制，價錢比較的便宜。譬如黃油是當日莫斯科最缺乏的東西，合作社里幾乎完全買不到。百貨商店的縱然買得到，要四十多個紙盧布一基羅！在現(xiàn)金交易店，里黃油都是大堆的陳列著，價錢不過百貨商店的十分之一，但是要用金盧布，或是可以換金盧布的物品。黃油如此，其他一切的食物、衣服、器具等等都是如此。于是蘇俄人民凡是藏得有現(xiàn)金或是與現(xiàn)金相等的東西的人，忍不住都要來做現(xiàn)金交易店的主顧。用這種方法，凡是農(nóng)民所藏在地下的金幣，貴族所縫在鞋底下的寶石，革命兵士所搶不盡，秘密警察所查不到的東西，都和和平平的送到政府手里來了。最后一輛是“文化車”（Culturalcar）。好像美國的“觀察車”（Observationcar），不過沒有那樣華麗。車里有報紙和雜志，無線電收音機，晚上還有電影。一張票要賣一個盧布。管“文化車’的侍者會說德國話——歐戰(zhàn)期中在德國做俘虜?shù)臅r候?qū)W的。第一次布先生睡了覺，我一個人去看電影。片子是無聲的。而且異常的陳舊，我看不懂字幕，許多情節(jié)就不甚明白，只知遭許多老農(nóng)民反對新醫(yī)藥。以后有一位青年把他的父親接到療養(yǎng)院去。他到處惹禍，時時鬧笑話。終久相信了新制度，新醫(yī)藥。第二天，“文化車”的侍者又來邀我。我對他說道：“你的片子太陳舊了，不值得一個盧布?！薄跋壬?！今天的片子比昨天大不同了。昨天的是五年前的舊片子，今天的是一九三三年的出品?！蔽矣谑抢瞬枷壬ァＵ埶鸫蔚慕o我說明。一位忠實的女共產(chǎn)黨，以開電車為工作。在一群做私生意商人的屋里占了一間房子。當然她的鄰舍對于她不和睦。她卻每天晚上讀列寧的著作。一位私商的兒子看中了她，屢次向她追求，都被她拒絕。以后她看中了一位開汽車的同志。常常同他出去娛樂。一天夜晚這位汽車夫送她到家，遇見了大風暴雨，無法回去，就在她房里借了“干鋪”。第二天早上男的還沒有醒，女的先去做工。許多恨她的鄰舍都聚在她房門外大聲的批評。這位私商的兒子又用白粉在她板門上寫上：“淫婦”一晚一個男人！”那一位汽車夫被他們鬧醒了。聽著許多污辱他女友的話，又看見板門上的白粉宇，以為這女子真是一個淫婦，就留了信給她與她斷絕往來。她知道時神經(jīng)幾乎錯亂，而同時私商的兒子從窗子里拋進一把尖刀，正拋中了女的腦袋上。不多時警察來了，立刻破案，把私商和他的兒子同時捉去。女的送入醫(yī)院以后，并沒有死；汽車夫知道了，立刻到醫(yī)院里與她團圓。這片子情節(jié)既然如此呆板，照相光線也很不合式，而且膠片上有許多裂痕。我問布先生道：“一九三三年的，出品何以糟到如此？”那里是一九三三年的出品！這片子至少是六年前的照的。你不看見里面還有私商嗎？一九二八以后私商已經(jīng)不存在了?！蔽覇柲俏皇陶叩溃骸敖裉斓钠泳烤故悄且荒甑模俊彼娌桓纳恼f道：“一九二六年的！”蘇俄旅行社的人天天來問我：“丁先生！你今日可以出去參觀巴庫市嗎？我們這里有亞拉伯的建筑，有舊日的可汗的宮殿、禮拜寺、新式的大學、博物院、工人俱樂部、工人住房。你好容易來到這里。難道油礦以外，你什么都不要看嗎？”我天天對他們說：“我今天沒有功夫！”最后的一天，從地質(zhì)研究所回來，已經(jīng)很困倦。旅行社的招待人——一位猶太婦人——又來催我出去。我說：“時候不早，我們單去看看工人俱樂部和工人住房罷。”工人俱樂部卻在西南，與BibiGibat油田相近。建筑與其他蘇俄的建筑一樣——寬大而不堅固，樸實而近于陋簡。其中卻有一個絕好的地質(zhì)陳列館。有各種的地質(zhì)圖，地層的柱面，巖石油質(zhì)的標本，BibiGibat油田的模形。我又乘機詳細溫習了一遍功課。出了俱樂部，匆匆回到市內(nèi)，乘著汽車走了一遍。只覺得這是小亞細亞的人種博物院。最后到了西北部新建筑的工人住房。外面看起來好像美國中西部MiddleWest小城里的住宅，大部分是三層的樓，接連四五十座。我對向?qū)дf道：“外面看看沒有意思。請你想法子帶我到里面看看”。她躊躇道：“事先沒有接洽，人家未必準我們進去的。”說著看見有兩家的女客立在門口閑望。她上前詢問，知道一家是工程師，一家是工人。我請她說明我的意思之后，工程師的太太說：“不嫌污濁，盡管請進來坐坐”。于是我們走上二層樓，開了門進去。一間臥房，一間飯廳，都不過一方丈多點。此外還有一間半方丈的小房，廚房，門后面一個噴水浴所。主人收拾得還算于凈，不過衣服什物零亂一點。我聽說對門就是工人住宅，也要求進去看看。那位工人太太不甚歡迎。經(jīng)向?qū)д埱螅こ處熖珓裾f，“強而后可”。那知道她家里比工程師家潔凈的多！臥房里床上的被褥枕頭，潔白如雪。小房里住著一位老婦人是女主人的娘，靠著女兒吃飯的。廚房里卻坐著女主人的丈夫——放了工在家休息，正在那里刮臉。見了客人，也不理會。我又看見噴水浴所的噴壺銹得很利害，似乎多日沒有用過。如此就完結(jié)了我游覽的任務(wù)。我們所住的旅館叫做NovaEuropa，是巴庫唯一的旅館，是歐戰(zhàn)以前的建筑。樓上有平臺可以望見全市。但是房間的陳設(shè)，異常的腐舊。床上的草褥子高低不平，睡下去骨頭痛，而且滿床都是臭蟲。我再三向他們交涉，第二天換了一張床，比較的好點，但是旅館里嘈雜的不得了，終夜有人上下，樓上有跳舞場，天亮才完結(jié)。茶房聚在一塊，大聲談笑，電鈴常常不響，響的時候人也叫不來。我三晚沒有睡好。飯菜很不壞，但是飯廳上也是很混亂，客人高聲談笑，和中國酒館一樣。土耳其人吃飯，往往從自己的盤子里取菜送給客人。有時還拿叉叉一塊肉，隔著桌子，請客人嘗嘗。合計起來很可以與我們的遠東揚子等飯店比美。想來也是東方精神文化的結(jié)晶！……

　　丁文江（1887-1936），江蘇泰興人，字在君。出身土紳家庭，自幼熟讀四書五經(jīng)。1901年赴日留學，1904年赴英留學，先入劍橋大學，后轉(zhuǎn)入格拉斯哥大學，1911年以地質(zhì)學和動物學雙科畢業(yè)。歸國后歷任北洋政府工商部政司地質(zhì)科科長、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所長、北票煤礦公司總經(jīng)理。1922年與胡適等人創(chuàng)辦自由主義政論刊物《努力周報》。1923年發(fā)表《玄學與科學》系列文章，引發(fā)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上影響深遠的“科學與玄學”大論戰(zhàn)，為“科學派”代表人物。1925年出任淞滬商埠督辦公署總辦，提出“大上?！庇媱?。1928年重返北京領(lǐng)導地質(zhì)調(diào)查所，主持中國西南地質(zhì)的全面調(diào)查。1931年出任北京大學地質(zhì)學研究教授。次年與胡適、傅斯年等合作協(xié)辦《獨立評論》。1934年任中央研究院總干事。1936年1月5日在湘南調(diào)查粵漢鐵路沿線煤礦時因煤氣中毒逝世。\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