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首錄（共3冊）

　　人的一生，不管在世時間長短，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固然有豐富的酸苦辣的遭遇，即使早喪，總多多少少有不同的經(jīng)歷。凡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事，回溯到過去若干年月，都是往事。托爾斯泰認為：“生活是真實的東西。人所體驗到的一切留在他心中成為回憶。我們永遠是以回憶為生的。”（高爾登維塞：《在托爾斯泰身邊》）“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不是亡國之君李煌，當然不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薄巴虏豢盎厥自旅髦??！彼耐虏豢盎厥?。每個人因所處環(huán)境不同，對往事有不同的看法。易安居士李清照：“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闭煞蜈w明誠外出時所感受的離愁別恨，她“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薄耙环N相思，兩處閑愁?！彼运械健拔锸侨朔鞘率滦荩Z淚先流”。宋高宗趙構(gòu)用秦檜計，以十二道金牌召回抗金名將岳飛，岳飛嘆息：“欲將心事付瑤？?，知音少，先~嫌興??！蹦纖吻棖蠛?，达成协覚澹他有志难蓺e諦耐純?，表现链T醞督蹬傻募瞬宦?，械A緞≈厴健芬允痙炊?。他所处的地位，已脫]斜澩鐨氖碌淖雜?，志徝不藫优d耐履兀？史稱歐陽修“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他因此屢遭貶滴。蘇軾說歐陽修，“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勢，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睔W陽修在《訴衷情》這首詞里，感嘆：“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咽，欲笑還輦，最斷人腸。”雖然寫的是歌女在封建社會中一肚子辛酸又不得不強為歡顏的悲慘處境，是不是也反映了六一居士內(nèi)心深處的情愫？唐婉那首《釵頭鳳》所表現(xiàn)的“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也是寫受迫害的女子內(nèi)心的痛苦，如泣如訴，對封建禮教的控訴。在封建社會殘酷的統(tǒng)治下，哪有表達心事想念往事的自由？即使表達了，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只好咽在肚里，瞞，瞞，瞞！有苦不能傾吐，那就更苦啦！人到老年，常常容易回想往事。但往事如煙。辛棄疾堅決抗金，和南宋統(tǒng)治集團中主張屈膝言和的人進行斗爭，寫了《美芹十論》和《九議》，提出抗金戰(zhàn)略方針和具體措施，不被統(tǒng)治者采納，不斷受到排斥與打擊。南歸后的四十多年中，他先后被免官閑居二十多年。他追念少年時事，自謙“或作”《鴻鵠天》，回憶青年時代率領部隊抗金，生擒叛將張安國，突圍南歸的轟轟烈烈的戰(zhàn)斗歷史，可是壯志未酬，人卻衰老：“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髯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平戎策，指《美芹十論》與《九議》，在詞中表現(xiàn)了無限的感慨和憤滿。代抗金名將所提的條陳，晚年的結(jié)果卻落得個向鄰居去學習種樹。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吳潛，積極抗敵，屢次罷相，雖到晚年，仍然希望有所作為：“年將七十，捐軀效命，所不敢辭……”可見抗敵的決心了，但也寫下了這樣的句子：“嘆十年心事，休休莫莫。歲月無多人易老，乾坤雖大愁難著。”抒發(fā)了時光流逝、人生易老、政治理想未能實現(xiàn)的愁恨。有的人也想回憶如煙的往事，又覺得“追往事，去無跡?！保▌⒖嘶ǎ骸顿R新郎》或者是“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問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陳與義：《臨江仙》）這表示對往事的感嘆?？傊痪湓挘码y于回憶。因此，不想回首當年，“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边@位張先，徒然記得流逝的往事和后約，他感到空虛和迷惆。那我為什么要回首往事呢？十年浩劫當中，不斷寫了交代文字，在河南息縣干校，還勒令我這個被稱做“專政對象”的人寫自傳，越詳細越好。我在私塾一直到青年會中學讀書時，受了顧炎武《日知錄》的影響，每天寫日記，記下所見所聞與對事物的評議，也記讀書心得一類的內(nèi)容，便于看自己成長的足跡。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南京淪陷，家人怕沾惹是非，付之一炬，了無痕跡，從此我就不寫日記了。因為從上海到延安又到敵后晉察冀民主抗日根據(jù)地，“掃蕩”頻繁，經(jīng)常在流動中戰(zhàn)斗和生活，很少有空隙時間記日記了。從延安到重慶《新華日報》和《群眾》編輯部工作，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心臟里生活，縱然有時間，也不能記日記了，防備泄密。新中國成立以后，倒是可以記日記了．但是繁忙之極，有時要到夜晚十一二點才能躺到床上休息，疲勞不堪，哪里還有精力寫日記呢？何況多年來養(yǎng)成早起的習慣，不管晚到什么時間休息，第二天清晨照例就醒了，開始創(chuàng)作，顧不上寫日記了。清晨到上班以前，是我業(yè)余創(chuàng)作時間，雷打不動，只有出國訪問例外。從1954年秋訪問印度、緬甸開始，早起有時間便寫日記，但也只記國外訪問期間活動與所在國風光，很少寫到自己。干校勒令我寫自傳，當時任務單純，叫做“勞動改造”，時間比較富裕，這才有機會回首往事。像杜牧說的“事與孤鴻去”，或者像蘇軾說的那樣“事如春夢了無痕”。短暫回首，許多事情不容易記起，幸好自傳偏于政治和思想方面，只須記其大要，無須詳述，大約一萬多字就把主要經(jīng)歷寫出來了。黨中央一舉粉碎反革命“四人幫”，天空的烏云散去，迎來滿天的朝霞，普照祖國山山水水，溫暖了億萬人民的心窩，無不希望把浩劫十年所遭受的損失，用加倍努力把喪失的寶貴時間補償回來。我也懷著這樣的急迫心情從事創(chuàng)作和工作，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不斷忙于紛至沓來的一個接一個任務，已經(jīng)回憶起的往事，漸漸淡忘了。大概是1979年吧，徐州師范學院《中國現(xiàn)代作家傳略》編輯組，來函約稿，按照編輯體例，凡健在作家，由本人撰寫自傳，推卻不掉，又不能請編輯代筆，那就違背體例了，便匆匆寫了《小傳》應命，1980年3月13日寫完寄去，編入《中國現(xiàn)代作家傳略》，于1981用年5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以為可以“過關”了。1987排年，又收到徐州師范學院編輯組來信，他們準備修改補充傳略，體例規(guī)定，仍然請作家自己動手。這時，我正在寫《長城萬里圖》長篇小說，如果中途被打斷，往往要花許多時間準備，才能繼續(xù)寫下去。但自己已經(jīng)寫了《小傳》，過了十年，需要修改補充，義不容辭，只好再次回首往事。1988年春天，在重慶曾家?guī)r50？徘懊嫻墓慍∩鮮⒅芏骼賜鏡耐?，壹s湍釧詮竦車厙斕技枘迅叢傭氛姆峁ξ凹ǎ被咕儺小緞祿氈ā反純？50周年紀念活動，應邀前往慶祝銅像揭幕和報館的節(jié)日。事后，由重慶乘船下三峽去武漢，在船上比較空閑，便回首往事，修改補充《小傳》，寄給徐州師范學院。《新文學史料》編輯曾約我寫自傳或回憶錄連載，遲遲未能應命，因為主要精力花在撰寫小說方面去了，一時抽不出較多的時間回首往事，于是將修改補充的《小傳》題名《簡略的回顧》寄給編者，在1990年第一期發(fā)表了。在這以前，《報告文學》月刊副主編傅溪鵬同志約我寫回憶錄，懇切希望支持，盛情難卻，于是寫了《重慶的歲月》與《在和平與內(nèi)戰(zhàn)的十字路口》，在該刊連載《報告文學》出到1989年第12期，壽終正寢。傅溪鵬沒有像過去那樣笑嘻嘻登門約寫回憶錄，我松了一口氣，可以繼續(xù)專心致志寫小說了。但《新文學史料》編輯熱忱約稿，常縈腦際，那篇《簡略的回顧》過于“簡略”了，算不上回憶錄，我應該遵命抽出時間寫回憶錄，以報厚望；另一方面，我覺得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埋進了歷史的墳墓里，不值得重提，何必掘墓暴尸呢？而且，人到暮年，記憶力衰退與日俱增，縱然回首，也不一定完全確切，“去無跡”、“了無痕”的往事怎么下筆呢？“多少事，欲說還休。”真是“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不寫也罷?？墒蔷庉嫅┣姓埼覍憽被貞涗?，怎好再次婉拒呢？這時，我想起司馬遷說過：“故述往事，思來者?！薄短饭孕颉肺医^不是和司馬遷相提并論，個人的往事，沒有什么值得回首的，頂多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大海不拒細流，回顧過去是為了未來，鑒往知來也。我這個人“命途’經(jīng)歷了不少曲折坎坷的道路，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一些經(jīng)驗教訓對后來者不是一點也沒有參考意義，于是回首往事，執(zhí)筆寫來，或略或詳，因人因事而異，不限于個人往事，更非純粹自傳，故稱《往事回首錄》。

　　周而復，現(xiàn)、當代作家。原籍安徽旌德，生于南京。一九三三年考入上海光華大學英文系后創(chuàng)作詩和小說，合編《文學叢報》和《小說家》月刊。一九三八年大學畢業(yè)后在延安、重慶等地從事文藝和編輯工作。一九四六年任新華社特派員赴華北、東北等地采訪。同年去香港，主編《北方文叢》、編輯《小說》月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任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文化部副部長等職。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主要在小說方面，反映了中國不同時期的現(xiàn)實生活。長篇小說《白求恩大夫》以充沛的激情刻畫了白求恩大夫崇高的形象，生動感人。代表作《上海的早晨》（四部）以改造民族工商業(yè)者為題材，塑造了各具個性的資本家形象，規(guī)模宏大，構(gòu)思嚴謹，在國內(nèi)外有較大影響。他還著有小說集《春荒》、《高原短曲》、《山谷里的春天》，中篇小說《西流水的孩子們》，長篇小說《燕宿崖》，以抗日為題村的六部系列長篇《長城萬里圖》，散文報告集《諾爾曼·白求恩斷片》、《晉察冀行》，詩集《夜行集》，散文集《殲滅》、《北望樓雜文》、《懷念集》，評論集《新的起點》、《文學的探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