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題材與詞體的遇合有一個微妙的過程。在早期的民間曲子詞中,男女之情占據的比重與它在實際生活中的影響可謂相當。而晚唐五代文人染指于歌詞創(chuàng)作后,閨情花柳之篇便迅速膨脹起來。它們一度成為皇室豪門宴會上不可或缺的佐料,預筵的公子希冀美艷的歌女借助詞語的款款深情,盡現女性特有的妖嬈之態(tài)。享樂的需求促使男性作者熱衷于摹寫“綺羅薌澤之態(tài)”,甚至純以女子的口吻抒懷。他們在看似憑空營造艷情時,會不由自主地流露自身的情感;而當直接表達情感體驗時,卻又全然隱去本事,使作品具有普遍的感發(fā)力。創(chuàng)作主體的此種雙重態(tài)勢,無意間增加了作品的含蘊,后世詞樂分離后,作者刻意追求的幽微深隱之境大概便來源于此,情詞之本色基調亦就此鑄成。宋以后、詞之題材再次擴大,愛情之外的人生內容都成為表現的對象、但艷詞的流脈始終在延續(xù),畢竟它是宣泄情思的最佳通道:其達意的間接性可以起到遮掩實相的作用,有利于作者擺脫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約束。 于是在男性作者的情詞中,反復言說、百般表現的大多是女子:他們經常假借女子對男子的愛來寄托自己的情思;即使以男子為第一人稱,也常通過想象女子對自己的思念來展開描寫。他們還會敘寫女子在感情生活中的不幸,同情于女子對愛情的投入和多感。這不僅與五代以來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相關,而且也表明,作為男性,他們深信自己一方是感情的主宰者。只有外界因素的干擾值得擔心:人世顛沛、為謀生、游宦,而不得不在“曉風殘月”、“柳昏花暝”中承受離別的感傷;天命難測,紅殞香消,致使痛苦化為徹底的絕望。除此之外,便云卷天舒,心境朗然,沒有現代男子在兩性關系中面臨的挫折、困惑感,沒有糾纏不清的算計、患得患失。你眼前是配置得適度恰然的意象,從中可感受季節(jié)的變遷,欣賞美人的姿態(tài)、神情,回味作品傳達的歡愉或哀愁。這些會讓你癡述、使你與自然增加了默契,同時也洞悉了內心的深幽。 繾綣的情詞由女子直接書寫,自然更令人期待。宋代李清照、朱淑真等人出現后,人們才聆聽曠真正的閨音。李清照出身名門,自具大家風范,對丈夫的思念是其情詞不變的主題;朱淑真則為不太“安分”的閨閣女子。她的詞便不僅是婚姻生活的再現。無論如何,她們都展現了男性世界所未有的壓抑、苦悶和不安、而女性的輕靈率真又使她們的作品能避免沉悶單調、呆持清新的風格??上У氖?,這種言情自然深摯的創(chuàng)作并未得到良好的發(fā)展,隨著詞體的不斷雅化,處于邊緣地位的女詞人,為了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區(qū)別于艷詞,總是更加不遺失力地追躡主流,以致對情詞惜墨如金。 三百首的篇幅,勾勒古典情詞千余年來的婉蜒蹤跡:其中有纖婉敏感心靈的剖顯發(fā)微,也有俊朗通脫之筆的一片神行;有畢生畢世的魂牽夢繞,也有一見傾心的驚心動魄;有深沉溫婉、雅致密麗,也有諧諺調笑、俚俗率直;有形神兼?zhèn)涞拿颐?,也有過目難忘的無主之作。仿佛珍藏的秘籍,一旦見于天日便有無盡的下文,我們的言說只是一種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