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論“和”的產生,主要從音樂起源的角度去談的。其《大樂》篇談音樂產生時說:“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渾渾沌沌,離則復合,合則復離,是謂天常。天地車輪,終則復始,極則復反,莫不咸當。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盡其行。四時代興,或暑或寒,或短或長,或柔或剛。萬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陰陽。萌芽始震,凝淶以形。形體有處,莫不有聲。聲出于和,和出于適,和、適,先王定樂由此而生。天下太平,萬物安寧,皆化其上,樂乃可成?!边@段文字描繪了音樂從最初的始基“太一”生出,經過陰陽兩儀的交感變化,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的過程?!秴问洗呵铩氛撘魳菲鹪吹目捶@然受《易傳》的影響?!兑讉鳌吩诿枋鎏斓厝f物氤氳化生時指出:“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成八卦。”《呂氏春秋》用它來說明音樂的產生,認為“萬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陰陽”,音樂也本于“太一”。但《呂氏春秋》論音樂的形成又突出了這幾點:一、音樂是由于“形體有處,莫不有聲”,即萬物形成后,物體運動的振響產生了音樂,這比春秋時一些思想家籠統(tǒng)地說“氣為五味,發(fā)為五色,章為五聲”更加接近唯物主義。二、它把音樂的“和”與天地的“和”聯系了起來,認為音樂的和諧本于自然界的和諧,“四時代興,或暑或寒,或短或長,或柔或剛”,音樂之和是自然之和在音響上的反映。而且,音樂之和也受到社會人事的影響,“天下太平,萬物安寧,皆化其上,樂乃可成”。反過來,“君臣失位,父子失處,夫婦失宜,民人呻吟,其以為樂,若之何哉!”可見,音樂之和是社會與人世狀況的反映。三、最重要的是,它在先秦“以和為美”的思想中,第一次提出“聲出于和,和出于適”,將“適”作為“和”的最高范疇,以為“先王定樂由此而生”,這就比茍子等人的樂論大大前進了一步。《呂氏春秋》論“適”,首先將它作為一種審美過程中的心境,認為心境如何,決定了審美對象是否適應于主體。換言之,能否達到和諧的審美境界,并不僅僅取決于對象本身,而是取決于主體本身?!秴问洗呵铮m音》篇指出:“耳之情欲聲,心不樂,五音在前弗聽;目之情欲色,心弗樂,五色在前弗視;鼻之情欲芬香,心弗樂,芬香在前弗嗅;口之情欲滋味,心弗樂,五味在前弗食。欲之者,耳、目、鼻、口也。樂之弗樂者,心也。心必和平然后樂。心(必)樂,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樂之務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適?!薄秴问洗呵铩吩谶@里指出,對聲色之美的追求是人的本性使然。但是外界的聲色滋味能否對人構成審美對象,關鍵在于主體心境如何。如果心境不樂,再好再美的聲色滋味都不能成為對象,正如馬克思所說:“憂心忡忡的窮人甚至對最美麗的景色都無動于衷。”①魏晉時嵇康在著名的《聲無哀樂論》中提出“和聲無象,哀心有主”就深受《呂氏春秋》這一說法的啟發(fā)。《呂氏春秋》進而指出“心必和平然后樂”,強調主體只有處于和諧的心境狀態(tài)下才能對美聲、美色、美味加以感受和品嘗,形成美感效應。這就打破了荀子等人將和諧視為外界感染所致的觀念?!斑m”除了主體的心境因素之外,也包含著審美客體的因素?!秴问洗呵铩纷髡咧赋觯骸胺蛞粢嘤羞m,太巨則志蕩,以蕩聽巨,則耳不容,不容則橫塞,橫塞則振;太小則志嫌,以嫌聽小,則耳不充,不充則不詹,不詹則窕;太清則志危,以危聽清,則耳溪極,溪極則不鑒,不鑒則竭;太濁則志下,以下聽濁,則耳不收,不收則不摶,不摶則怒。故太巨、太小、太清、太濁,皆非適也。何謂適?衷音之適也。何謂衷?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黃鐘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也。衷也者適也,以適聽適則和矣。”(《適音》)《呂氏春秋》的作者詳盡地闡述了音適與主體之適的關系,認為音量過大或過小、過清或過濁,都會刺激人的生理感官,引起不適。什么是“適”呢?這就是“衷音”,即恰到好處,“小大、輕重之衷也”,只有這種和諧之音才能使主體感到和諧舒適。為此,《呂氏春秋》提出要調和音聲,使物以適人,主客體達到和諧一致,“樂之有情,譬之若肌膚形體之有情性也。有情性則必有性養(yǎng)矣。寒、溫、勞、逸、饑、飽,此六者非適也。凡養(yǎng)也者,瞻非適而以之適者也。能以久處其適,則生長矣?!保ā冻迾贰罚┳髡邚娬{音樂之和在于使人適性,并且抨擊了亂世之音“以巨為美,以眾為觀,倣詭殊瑰,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務以相過,不用度量”的審美觀念,認為惟有適音才能和樂。所謂“適”的實現,從主體來說,在于調節(jié)情欲,使之合乎養(yǎng)性、貴生的需要。就這一點來說,《呂氏春秋》的作者吸收了儒家“以道制欲”的思想,認為必要的節(jié)制是實現“和”的前提,這一點與道家純任自然的觀點有所不同。《呂氏春秋》認為:“天生人而使有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jié)。圣人修節(jié)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聲,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貴賤愚智、賢不肖,欲之若一。雖神農、黃帝,其與桀、紂同,圣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由貴生動,則得其情矣。不由貴生動,則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保ā肚橛罚┚腿诵詰卸鴦?,發(fā)為情欲、衍為聲色滋味之好這一點來說,《呂氏春秋》顯然受《禮記》的影響。但荀子制導情欲是導向禮義,“故人一之于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則兩喪之矣。”(《茍子·禮論》)《呂氏春秋》則強調節(jié)情以中是為了“貴生”,即保持個體身心健康的自由發(fā)展,“故圣人之制萬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則神和矣?!薄顿F生》篇中又提出:“所謂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除了為養(yǎng)生以調節(jié)情欲外,《呂氏春秋》還主張從理性與道德的角度對嗜欲加以節(jié)制?!秴问洗呵铩氛f:“人之情,欲壽而惡天,欲安而惡危,欲榮而惡辱,欲逸而惡勞。四欲得,四惡除,則心適矣。四欲之得也,在于勝理。勝理以治身則生全,以生全則壽長矣;勝理以治國則法立,法立則天下服矣。故適心之務,在于明理。”(《適音》)這里所說的“明理”,包含有用理智控制情欲的意思在內?!秴问洗呵铩ご髽贰菲f:“成樂有具,必節(jié)嗜欲。嗜欲不辟,樂乃可務。務樂有術,必有平出。平出于公,公出于道。故惟得道之人,其可與言樂乎!亡國戮民,非無樂也,其樂不樂,有似于此。君臣失位,父子失處,夫婦失宜,民人呻吟,其以為樂,若之何哉!”這里所說的“公”,帶有道家學派貴公的意思,“道”又有儒家社會倫理道德的含義,《呂氏春秋》的作者主張以樂調和君臣、夫婦的關系,顯然屬于儒家的教化論?!秴问洗呵铩肤垭s儒、道,主張用理性與道德來疏導情欲,控引嗜好,將全壽養(yǎng)生、頤性保真與經邦治國結合起來,以臻于和諧適中的審美主體境界。它的“中和”觀念,直接啟迪了西漢初期淮南王劉安等人的哲學與美學,具有轉折的意義。